2015年2月23日 星期一

悼C:「我們在完全不同的時空,同在。」



「走嗱?」


我記得很清楚,這是妳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用妳那清脆而不失童稚的聲線。兩年後,妳不給我們任何機會問妳一句「走嗱?」便頭也不回走離去了。

那夜才失戀不久的我把書搬到這個及後與我結下不解之緣的舖頭,而妳坐在舖頭門口的高凳上,倚著高桌在吐煙。妳很美,有種教我不敢直視的優雅氣質。及後我才發覺,不論是妳的聰明,還是美麗,對妳來說都可能是極大的負擔。


每天因工作需要而寫盡死亡的我今天才發現寫起來並非一堆數字一堆狀況一堆時地人,死亡寫起來原來眉會皺淚會流指尖會刺痛。記得不到兩年前,我才為相識不久的平水相逢的年輕朋友寫過悼文,想不到如今竟又再一次,更不情更不願地書寫。但除了寫除了畫,我尋找子到繼續與妳連繫的那扇門。死亡如此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逼近我們,在我們這個年紀,在妳這個雙十年華,會不會太早?會不會太殘酷?

占卜說妳在農曆新年就回來,想不到妳真的到大年初一才願意給我們找到。妳就像妳唇間吐出的輕煙,又像一陣幽香,消散在初春的淒風苦雨間。如今,我才椎心地體會到,何謂教我心醉,教我心碎。

我嗅到一陣幽香!  
在這斗室裡 / 供著好一枝菩提; 
是誰人 / 遺下這一份愛意, 
教菩提散發出如此醉人的幽香! 
菩提散發著如此醉人的幽香! 
妳細心輕折 / 菩提枝上的嫩綠! 
我輕輕玩味 / 菩提吐放的馥郁; 
教我心醉
教我心碎 / 是這陣幽香,那份愛意。 

《幽香》 呂克特 (Ich atmet' einen linden Duft by Friedrich Rückert)  關子尹譯

認識妳的人也許都知道,這個世界對敏銳的妳來說實在太沉重,也許妳每一下呼吸都痛。因此我們沒有人責怪妳,我們怎麼忍心?反而為妳捨得抛下我們去找妳想要的世界感到高興,笑著流淚。

只是,當想到往後無論遊行示威罷工佔領甚至外傭姐姐英文班,都不會再看到妳的身影;當想到再吃不到妳煮的炸金菇和春卷,我的心都會淌血。儘管艾未未未必記得妳,但我們以後每場抗爭都會有妳;儘管狹小的廚房裡再不能看見妳的瘦削身影,我們以後每次吃飯都如與妳同坐。

我們高興俗世的瑣碎再與妳無關。唯一的煩惱可能是,以後寫示威標語的人的字沒妳那麼好看。

妳對世界的愛和關懷,是那麼真誠和純粹,所以對世間苦痛才如此敏感。

也許妳是個任性的孩子。但我們都願意寵妳。妳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妳永遠看著我們。

妳像顧城海子和那刺在妳手臂上的詩人般,永遠地年輕,無限地自由了。

雅斯培說的,留下來的在生者將追求真正能夠跨越死亡的溝通方式,以跨過死亡的深淵,以令在生者不至被離棄,與逝者分享著彼此的存在。這或者就如妳曾經說過那樣:

「一字一字笨拙地緊隨你的腳步,走著你為自己開墾的思路。你問我為什麼非要讀你寫的不可。荒涼之中,荊棘處處,你折下的枯枝攙扶著我緩步細搖。和暖的光,從那不經意留下的門縫逸出,終於找著你的背影。那裡有時明媚,明光刺破張不開的眼睛。有時黝黑不見盡頭,我站在彼岸不見燈塔,仍然張望。在那裡我們不言不語,不見彼此,我們在完全不同的時空,同在。」(5 March 2012

人生最幸福的事情是甚麼?古希臘人說是「從未出生」。其次幸福的事,是「立即死亡」。也好,妳在我們之間,是最幸福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