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3日 星期二

看風景

《風景》劇照

因為《風景》我特意回家翻了遍《無愛紀》。

整部3小時的電影中,不少社運場面都讓我的回憶翻騰,熱淚盈眶,但深深抓住我的心的,是太初和雲的那條線。

也許,兩個無助而蒼老的靈魂在時間洪流之中互相依偎渴望,太輕易觸發共鳴。也許,加入黃碧雲小說情節,只是編導出於私心,但我看來卻有如神來之筆,因為那恰如其分地把抽象縹渺的無力感,實在地呈現出來。

雲和太初,一個背負了自己的前半生,一個背負著對社會與制度的憤懣,同樣沉重而找不著宣洩的窗口,而他們會否是對方逃離現狀的窗口?對時代,對人生感到無能為力,互相圍爐取暖,是最容易落入的狀態,但如何從這種狀態看清楚自己,才最重要。

雲從默默忍受著生之餿酸氣味,甚至根本不覺得在忍受(1),到被太初啟蒙後,像從水裡憋了很久一頭伸上水面大力地吸了一口氧般的頓悟,從此不再當個只懂承受和等待的女人,精神自由的提升連太初都不能企及。

電影從宜的書信娓娓道來近年各大社運事件。由2009年至2014年,由天星皇后至雨傘運動,看似節節敗退一事無成,並只換來戰友鋃鐺入獄,其他人繼續無可選擇地為資本主義的大樹提供養份。「我們真的在那裡生活了9個月!」那又怎樣呢?

太初以竹枝來重新建構自己。不知要走到哪裡但仍要不斷往前走。反正世界只是較大的監獄,但我們可以選擇唱歌。

一曲《蕩寇誌》首尾呼應:絕望之為虛妄,與唱歌。生而為人之沉重無法排解,不能不唱歌。唱歌作為意像,可以是戀愛,可以是藝術,可以是閱讀。一切讓你感到生命美好,一切讓你感到自由,一切可以連結感染他人,一切可以讓你與自我打個照面的事物。絕望嗎?唱歌。反抗嗎?唱歌。

是的,再看那些社運場面,彷彿重新翻起舊傷口,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了一些朋友。

故事主要發生在2012年,佔領中環共治社區被清場前後,電影吃力地重現當時的OC,礙於影像上的限制,需以剪接和補拍片段強行黏合,但這可以諒解,而且說故事者巧妙地利用補拍片段的機會,跳出了中環的框框,讓佔領走到不同地方,不同階層,就如導演在映後座談提到,佔領其實是遊牧民族般的事情。也許,亦如歌唱,隨時,隨地,離不開日常。

不過,不知導演是否認為,安排宜以獨白方式說社運的故事,就可彌補影像上的不足,但結果反而落得冗贅嘮叨,卻沒有令故事變得更流暢。

除了對社會運動和佔領行動的反思,說書人還貪心地觸及本土和香港精神甚麼的,似有太多故事要急著傾訴,如秉燭夜談的絮語,重點欠奉但誠懇;一片風景映入眼䁠,看官自行對號入座各取所需。

李彌與彥、敏與格言、敏與她的受訪者等副線,其實抽起了也不損故事結構完整,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故事正正想強調,這些人是重要的,但故事卻未有更強烈的筆觸,把他們與所謂社運和佔領,扣連在一起。

電影裡其中一段社運人士在佔領區圍圈討論的情節,有人(不知是周諾恆還是誰)提出了很重要的一點,說「我們」和「他們」有著不能被否認的距離。對於無奈說著「我們鬥不過政府」的母親,同於一車箱內的太初卻只有沉默;對於只懂溝女扑嘢發牢騷的好友彥,太初卻像在平衡時空說著另一種語言般,是另一種沉默。如果連身邊的人都感染不到,連結不到,我們還空談甚麼起義?

對於「普羅大眾」,如只想好好生存的新移民女孩、我們身邊的爸爸媽媽、每天擦身而過的老街坊,電影更關心的是如何聆聽他們,為他們賦權。至於有錢或手握權力的人,如中產階級、媒體(工作者),是否也有被啟蒙的可能性?如何可以擴闊連結的想像?否則也只是圍爐取暖。電影中神秘少女蝦米有意無意地做著這樣的事情,可惜這角色太不真實,反而更像我們心裡引領我們精神得以提升的精靈。

我不知道。如果本土就是資本主義,就是父權,就是盲目民粹無知,如果香港精神其實只是多狼狽也但求生存下去,那麼一切是否如我們所想值得我們追求?還是我們可以設法重新奪回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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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影影老罵她,阿爸抛棄你你還對他那麼好,你真沒用。影影還年輕,影影不明白;楚楚揚手撥了撥髮——影影不明白生之餿酸的氣味,隔宿酒一樣懨悶但並非不可忍受,也就忍受下來了,到後來甚至不覺得在忍受。」《無愛紀》黃碧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