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30日 星期三

《祖母》

俊仔帶著疲憊的身軀,離開了煙霧彌漫的遊戲機中心,看看手錶,凌晨四時二十八分,旺角的街頭經已夜闌人靜,人湮杳然。剛才煲了半包煙,現在,他急需要找一間七十一便利店去買一包新的。

看見街道上昏黃的街燈,他竟突然想起家來。可是,當他坐在家中的書桌前,望著頭頂的白色檯燈時,他總是會想念街燈下之自由的空氣。正如很多人身置於寒冬時會想念熱戀的夏天,置於炎夏時卻總掛念清爽的冬天。想到這,他訕訕地笑了笑。

左手,突然不自覺地摸摸袋子,俊仔想起了袋中那份退學書,亦想到當天父親為了面子竟在學校辦工室跟訓導主任「吵大獲」,而最終他都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退學書。可以離開自己一直恨之入骨的那間中學,他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加上連家中最煩人的祖母也在前陣子去世了,他認為自己的心中應該有一定的痛快感覺。可 是,為甚麼他一點也不感到開心,反而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堵在胸口?

※※※

今天晚上俊仔的母親和妹妹到了外祖母家去睡,他本也想去,可是......
「黐線!阿婆度邊夠位俾我地三個訓呀?!」母親這樣說。
「咁我點呀?阿女麻今晚回魂啊!」
「我點知你?!嘿嘿,阿女麻生前咁錫你個死仔,你咪返去見下阿女麻囉!」
「嘩,妳咪玩啦!我唔理呀,hur hur聲俾錢我去機舖坐一晚!」
「你個死仔又打機!」
「唔係點呀?我今晚打死都唔返去訓架啦!」
「咁你坐到幾點呀?!」
「師父話阿女麻一點到三點返丫嘛!三點後囉……」

※※※

此時,俊仔已在回家的升降機中,耳邊只傳來抽扇葉轉動的「發發」聲。他戰戰兢兢地步出升降機,以蟻步在靜得嚇人的走廊中走著,正盤算著是否真的要回家。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夜歸,他可是由小學六年級開始已到同學家中打機至深夜哩,可是,總覺得這晚的走廊有點不同,大概是比平時冷了點......

終於,來到家門前。俊仔取出鑰匙,鑰匙互相撞擊所發出的叮叮聲響,傳遍了整條冷清的走廊......


鑰匙在洞中轉個一百八十度角。門打開了,走廊微弱的燈光便好奇地溜進屋裡去。房子裡的物件平靜得,充滿張力。

「唔該借借。」

這句話是師傅叮囑俊仔進家門時一定要說的,據說這樣遊魂野鬼便會讓路給活人。屬真屬假,他可沒興趣深究,也便照做了。

進屋後,俊仔頭也不抬便以箭步奔回房中,脫了鞋子,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換便一頭鑽進被窩去了。此時,他聽到自己的喘氣聲還在悶焗的被窩中迴繞。直到,砰然的心跳聲開始緩慢下來,房間裡再沒其他聲響,但他的耳朵卻聒噪起來。

只見俊仔瘦小的身子可憐地被偌大的床承托起,這令他突然想起,究竟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和母親一起睡。如果媽媽在,以她那圓胖的身形,一定可以卸去床上的所有不真實的空虛感吧。他又突然想到,自從沒和媽媽一起睡之後,自己總共有多少次把她惹哭了呢......那次,因跟別人打架而要進醫院縫針、第一次在學校吸煙被發現、因記了三次大過而不被批准考試......好像,還有好多。樂天成性的媽媽,好像比以前更愛哭,是因為年紀漸大嗎?

眼皮好重啊,俊仔開始抵不住睡魔的誘惑,要睡去了,畢竟,這已是凌晨五時了。睡夢中,俊仔似乎夢到那間他恨之入骨的中學,午後的雨天操場,好冷清。不知道有生之年,他還會不會再踏足那個操場...... 眨眼間,他又仿佛來到一個無人的工廠區,衝天的工廠大廈幾乎把所有陽光都擋去了,陰森地,冷漠地,蠢蠢欲動似乎要把瘦骨嶙峋的俊仔吃掉。

※※※

一陣叮叮噹噹的極微弱的嘈雜聲盪進了俊仔的耳裡。天亮了嗎?媽媽和妹妹回來了嗎?可是,這些聲響似是比鑰匙聲要重一點。當他正當張開眼睛看看,他感到額前有一些奇異的觸感,冰冰涼涼的,皺皺的感覺。這令他想起祖母生前總愛夜半三更一聲不響地坐在他床沿,目不轉眼地看著他......

「嚇~!」

想到這裡,俊仔駭然倒抽了一口涼氣,頓時整個人醒了過來。可是,他不敢張開眼,更只懂不住的顫抖。冰冷的手仍在他的額上緩緩地輕撫著,中間流露著萬分的憐愛與不捨。然而此時,俊仔已給嚇得面如死灰,魂不附體......

此刻,時間好似比平時慢得多,更好像停住了似的。

「喂,走啦......走啊!」不知過了多久,俊仔從驚駭中聽到一把深邃的男聲──一把好像從三千尺深淵傳上來的沉重聲線,叫人心寒。

未幾,又竟有一把似實而虛的老人聲線在低吟:「嗯、嗯......」似是和應著前者的呼喚......

六神無主的俊仔心中暗叫不妙,心想,不會是年頭馬面和阿麻吧......?'怎、怎麼辦......?救、救命啊......

良久,房間裡似再無動靜。

※※※

俊仔惺忪地打開眼皮,眼睛卻因被窗外強光刺痛了而再次合上,原來,天已亮。他反射地摸摸前額,頭皮直發麻,疙瘩由眉心一直起至趾尖......

※※※

梳洗的時候,冷水襲臉,驚魂未定的俊仔忽然想起,自小,父母便經常在外為口奔馳,勞碌奔波,而祖母便是一手把他帶大 的人,亦是從小到大最疼他、最寵他的人。可是,她「離去」的那晚,自己卻不在她身邊,反而是在友人家中吞雲吐霧,樂而忘返......

(完)


(《祖母》原載於2008年9月19日, 文匯報)

流動的,而非停滯的──年輕人的生命與氣性

前陣子於舊同學聚會上,我們都為前景感到迷茫。

朋友和我同年副學士畢業後,分別進入不同大學修讀哲學學士(沒錯,就是被「主流意見」認為「沒有用」的科目),如今正修讀中文兼讀碩士讀程,仍未取得教育文憑。
「我只想當中文教師。」她說。
「我想做文字工作者。」我說。
「嘩,夕陽行業。妳又不是本科畢業,怎可能找到相關工作?不過先入行從低做起嘛,妳又沒經驗;先進修嘛,也不保證進修後能入行啊……」其實,她知道,她的情況和我不相伯仲。


「妳明明喜歡語文,為甚麼當初要讀經濟學?」有一次,我問另一位友人。
「媽說,唸經濟容易找工作。」她說。
「可是妳現在還不是做非經濟相關工作,而且毫無前途可言……」我心裏其實也明白,她有三個弟弟仍在讀書,而她這份工作收入充足而穩定。

我們的人生,就像如此這般,凝膠着……


現在的年輕人所受的限制太多,除了經濟壓力、家庭負擔,還有更要命的,就是對「非主流價值」之打壓。雖然縛手縛腳又苦無出路,但就是因為這代人表面上看似幸福,所以實在很容易被冠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罪名(這可是很沉重的帽子哩)──然而這個「幸福」的價值也是由他們去定義的。

恕我粗淺地借用呂大樂 的口吻說,就是「第二代人」一方面霸道地拑制着我們的思想,另一方面站在高地俯視我們,並把我的機會和生殺大權都玩弄於股掌。最不幸的是,我們「第四代人」似乎仍要依附着他們生存,這才使得他們愈發趾高氣揚地打壓我們。

龍應台在其「香港,你往哪裏去?」一文中指出,香港表面上雖然是多元社會,但其實不然,因為大部分人只視一種價值為唯一的核心價值──「中環價值」 。

他們虔誠地信仰着自己心目中的「香港價值」,並用同樣的價值牢牢地綑綁我們。可是,究竟何謂「香港價值」?如果所謂「香港價值」指的就是六七十年代那種「有手有腳肯做肯捱就不怕沒出頭機會」的獅子山精神,那麼它是否還適合套用於現在的年輕人身上?上代人的生存環境已經我們截然不同了。從前「人人盼發達」,但似乎這已不是每個年輕人心目中的終極價值了,「尋找自己」之於我們其實更為重要。

在如此極端單一卻帶上「多元社會」的假面具的環境下,除了經濟或其相關的事物外,其他的大部份都只是流於表面而欠缺豐富內涵,就如在港鐵站裏大搞所謂藝術、壁畫甚麼的,一出車站出口卻全是大同小異的私人屋苑上蓋及其所附設的大型商場;一切非主流或者反抗的動作往往被視為反叛不理性,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或者「沒事可做,實在太閑」便否定了其重要意義。然而在真正的民主社會中,年輕人的聲音與少數族群一樣不容被忽視。現今香港社會政府不重視(不懂重視)年輕人,因此我們已經不能依靠政府的垂憐了。我們一定要學懂如何有技巧和有質素地為自己發聲。

現在很多老師常常批評學生質素下降,缺乏常識、批判思維等,但他們沒有想過,有這樣的結果教育部門其實難辭其咎,最後,令年輕人得不到知識之餘,也輸掉了自信。如今我們實應振作起來,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確立自己的興趣和專長,靠自己走出眼下停滯不前的局面。

可喜的是,香港的年輕人已漸漸甦醒過來了。從近中的「天星」、「皇后」、「高鐵」等事件上,我們可以看出,他們所關懷的並不單一是經濟了,還有政治生態、文化、弱勢社群、社會公義等。近年的社運事件對年輕人就如啟蒙的過程;當然,這是漫長而未明朗的路途。但也許就如唐君毅先生所言,努力實踐理想的意義在於努力本身,以及我們對努力之真義的體味吧 !




--文章原載於《What if 77 個青年願景》(roundtable,2010年7月)

關於理想

每當我在思考關於我的理想時,能不能總是首先勇敢一點,為一些以為不可能的事踏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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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 在雲上播種──寫作教育培訓工作坊


近年,文學創作益發受到教育界重視,中學中文科課程將之納入進入考試評核,各校也不時邀請作家到校主持寫作坊和講座。我城對寫作教育的呼聲,可謂空前渴切。無數前人投身寫作教學,一些《字花》編輯也有幸緊隨其後。我等念茲在茲的,正是承繼前人成果,將寫作教育的思考與經驗傳遞下去。為了加速文學的新陳代謝,我們舉辦「在雲上播種──寫作教育培訓工作坊」,廣邀關夢南、董啓章、鄧小樺、謝曉虹、袁兆昌等作家、學者及資深文藝教育工作者任教,為大家分享寫作教學的經驗,以及種種實戰訣竅。課程結束後,學員可獲安排於「筆可能」寫作計劃觀課;表現特別優異者,有機會受聘為「筆可能」導師。一朵花開不出一個春天,歡迎一起撒播汗水與種子!

【講授部分】:前輩的經驗之談、不同文類的教學重點、寫作活動及遊戲的設計方法、戲劇和多媒體應用等

【導修部分】:由學員設計、試教寫作課,導師會提供建議。

【上課時間】2010年7月:14、16、21、23、28、30日8月:4、6、11、13、18、20、25、27日晚上7:30-9:30【上課地點】:香港兆基創意書院 ﹝九龍聯合道135號﹞

【參加資格】:18歲以上,本港大專學生或畢業生。如有創作經驗,以及曾參與寫作班者更佳。

【課堂要求】:學員需主持一小節導修課﹝約為30至45分鐘﹞

【按金】:500元﹝如出席率達八成,可全數退還﹞

【名額】:25-30人

【截止報名日期】:2010年7月10日【報名方法】:請填寫「招生問卷」(http://fleursdeslettres.com/blog_doc/zihua_ttt_questionnaire.doc),並附至少一篇個人作品(曾發表與否皆可),註明姓名、年齡及聯絡電話,寄到zihua2m@fleursdeslettres.com 。電郵請以「參加寫作教育培訓工作坊」為題。主辦:何鴻毅家族基金、字花

書評

(建構中...)

2010年6月29日 星期二

雲翔(二):《安非他命》

擱置久了,文章就不好寫,也愈來愈不想寫。好了,再不寫我就真的要把一切忘得一乾二淨了。


去年看過雲翔導演的《永久居留》,今年帶著一絲期望看今年的《安非他命》,期望看到進步,期望看到好東西,但是為甚麼要逼本小姐爆粗呢?這次我想重點討論的是,藝術家的技巧問題。
看過此片的觀眾,大部分都應該會同意,本片的片名《安非他命》改得好,「沒有戒不了的毒,只有戒不了的愛」(但導演能否成功表達片名的詩意則另作別論);而且電影配樂很優美,動人得來恰到好處。可是,同時看過雲翔過往電影的觀眾,大概都會對他有以下三種直觀感覺:

一、條仆街好自戀,並認為同性戀者都比較優秀;
二、他根本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慾」才在電影中加插那麼多裸露境頭吧;
三、他說故事的技巧(包括拍攝及剪接)真的很爛。

在此,我想首先闡明一個邏輯:第一、二點其實不算是「指控」(我要聲明我不是偏幫雲翔)。舉個例子,導演或者投資者(「剛巧」雲翔大部分電影的導演同時亦時投資者)當然有權去選擇其有興趣的題材去開戲,因此無論他們是喜歡政治、靈異、打鬥,又或是同性戀、裸體、甚至「自己」等題材,都可以拿來拍電影,這是他們的自由。而影響到電影好不好看,或者這個導演是不是「爛導演」,重點在於第三點──導演的講故事技巧。導演技巧了得,再苦悶再普通不過的電影題材都能夠腐朽化神奇;相反若導演學藝不精,庸碌鄙俗,那麼再好的題材也是會輕易被糟蹋的。

其實拍攝情慾或裸露情節比拍攝一般電影情節更難更需要技巧,否則觀眾沒有必要進電影院看這戲,而只需回家直接看色情片(pornography)或Discovery Channel便行了;而拍攝藝術情慾電影便更加蘊藏高著高深的學問了。電影中出現裸體或情慾鏡頭的原因可以是劇情需要,可以是只求美感,甚至可是為了刻意撩動觀眾的情慾而加插的,但此片明顯均未能做到以上幾點(至少是令觀眾滿意的程度)。因此,觀眾大概不介意看大量裸露鏡頭,令觀眾反感的卻是被大堆沒有合理劇情連貫、相類近且沒有內涵的鏡頭疲勞轟炸。(或者導演本人認為他所採用的意象已很清晰,但本人卻不以為然。

整部電影可分為兩條主線,一是回溯二人相識至成為好友的過程,另一是二人成為好友後相處的經歷,兩線交替進行,中間再加插男主角Kafka回憶片斷(主要是不愉快的,為及後他的抑鬱與自毀作舖陳)。可以看出電影中時空結構的刻意經營,可惜舖陳得散亂不堪,甚至劇情排序甚至有所出錯,令觀眾混淆。(雲翔勉強稱為新進導演,但想不到有多年導演經驗的譚家明也會容許這樣的錯誤出現,這才最不可原諒) 除此之外,同時令觀眾感到迷惑的,還有粗劣的場面調度,尤其當導演不能以場景的轉換來清楚交代哪些是回閃,哪些是時空跳躍。而另一教人大大感到反感的是那些突兀肉麻的依然存在,甚至比之前變本加厲了。有時一些文字寫出來美麗,但一般人在日常對話中絕對不會如此使用,又不是在開新詩朗誦會,觀眾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

愛情的極限,可以超越性別、生命、仇恨、時空……這大概是本片致力想要表達的主題。然而,一般的愛情故事,要描述得深刻細膩已經不容易;「愛情的極致」,是何等深層次和富哲理性的議題啊!於是,導演如何以其功力將主題意念充分表現出來,絕對是關鍵的一環 (嗯,這應該是每部電影的關鍵一環吧);表現得恰如其分而且有獨特格調便更難得,這樣才能成就一部有價值的藝術電影。

然而,雲翔顯然沒有在技巧這方面達到合格的標準,更。舉個明顯不過的例子:導演想要表現出在Kafka的父母均去世後,Daniel在其心目中及生命中如救世主般的重要性,竟然滑稽地以電腦特技合成卡通式的片段來表現Kafka在墮樓後昏迷時的夢境(或心理狀態),手法與此片氣氛格格不入,頓時顯得不倫不類並嚇壞觀眾。

歸根究底,還是導演的功力不足,技巧不穩定,視覺效果未能協助增加整部電影的戲劇張力,而且時間分配嚴重不平均。如果電影可以減少不必要的性愛描述場面(不必要的描述是指那些未能有助更清楚交代電影主題及背後意圖的鏡頭),再多花心思在人物的刻劃和故事情節的流暢度方面,除了能增加觀眾與主角的交流及對其之同理心之外,亦能增加整部電影的可觀性。可惜在這方面,相比起《無野之城》時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退步了。或者就如Christian Metz所說,「只有具有講教事功能的劇情長片才叫做『電影』,這似乎已經是公認且順理成章的事實了。」 [1]「我們今天所謂的電影方法,指的其實正是電影的敍述功能,所以,我個人認為我們在觀照整體的電影藝術之時,首先要考量的,正是電影的敍述功能。」 [2]

反觀同時期的《單身男人(A Single Man)》(Tom Fort)以及類近題材的本土製作《愛到盡》(鍾德勝,2008年香港同志影展參展作品)均相對地比《安非他命》更有觀賞價值。前者的導演是具多年時裝設計經驗的知名設計師,但從其電影中卻隱約滲出一種從容不逼卻謙厚謹慎的氣質;還有就是縱合導演從事設計行業多年及其深厚藝術根基等條件,作為此片的一流美感的背景,因此在視覺上是無懈可擊的。加上穩重的改編劇本、動人心弦的電影配樂、濃厚韻味的仿六十年代畫面,當然還有聲色藝俱全的演員,所以即使此片未必是留存後世的偉大佳作,但也是令觀眾賞心悅目的好電影。而後者的《愛到盡》,同樣是講述同志愛、吸毒等主題;同樣以雙線並行的時空交錯敍事方式,雖然沒有人山人海于逸堯及何山製作的動人配樂,但其樸實及流暢卻比《安非他命》來得「易入口」。二者的分別可能在於鍾德勝比雲翔知道自己的能力去到哪裡,並做了自己能力範圍以內的事。

大師級人物如Tom Fort尚且如此謙卑,而區區雲翔若要野心勃勃要處理如此重大的議題,便更應學習怎樣精進自己的講故事技巧,是為了要取悅觀眾,也是為了優化自己的作品,不能這樣恃著有錢自己拍戲以及香港電影巿場一直缺乏此類電影,便這樣不可一世,有恃無恐。我們進戲院看電影,是會「對觀影提出一整套的期望,絕不是『在兩小時內逃離現實生活』的泛泛之論而已」[3]。因為,「觀眾看電影,是希望看到一個感情歷程,所以需要吸引讀者認同某一主角,然後導演後就能將他的內心掙扎娓娓道來……」[4]



[1] 頁108,Christian Metz,劉森堯譯,《電影語言─電影符號學導論》,台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6)。
[2] 頁111,同上
[3] 頁39,Ken Dancyger,吳宗璘譯,《導演思維》,台北:城邦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7)
[4] 頁40,同上

雲翔(一):《永久居留》



「永久居留」的柏拉圖式「愛」與「死亡」

年前,看罷雲翔導演的《永久居留》,感到十分震撼。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其生澀得嚇人的拍攝手法;不是電影散亂不堪的場面調度;不是電影中「教育電視式」生硬得令人反胃的對白,而是該片隱約滲出的「柏拉圖式思維」色彩。這兒說的「柏拉圖式」,並不是指片中兩個男主角相戀不成,只有神交沒有性交的那種狹義的「柏拉圖式戀愛」,而是電影中嘗試從「愛情」和「死亡」兩方面闡述的那種價值觀和柏氏思想的吻合之處。


痛苦的愛情與追求

邁克曾經在其有關《斷背山》的評論中提過:「快樂的基佬向來不被普羅大眾歡迎,非要上刀山下油鍋受苦受難,最好自殺收場,才可以迎合憎人富貴厭人基的俗眼。」《永久居留》中兩個男主角的「戀愛」,場景縱使已經不是六十年代的美國西部,而是現代的香港,甚至同性婚姻合法的澳洲,但仍然註定愛得死去活來,眼淚往心裏流,有苦自己知,原因是踏中同性戀者永恆的咀咒──愛上直男。


本片講述青年才俊雲海Ivan(李家濠飾)愛上名草有主的直男林風Windson(洪智傑飾)。Windson視Ivan為至交,卻未能衝破性取向相異之藩籬而接受Ivan。二人就如此這般你追我逐。Ivan對Windson愛得義無反顧,縱使Windson不能給予回報,但自二人相識起Ivan一直在其身邊兩脇插刀,甚至更可以出錢出力代為照顧其家人。雖然二人不能成為情侶,但卻是無所不談,甚至可以肉帛相見的靈魂伴侶,就正如Ivan所說,二人「做盡很多情侶都可能做不來的事,卻做不了他們必然會做的事。」


Ivan總是「富足」,也可以去滿足Windson的不足(無論是物質上或心靈上);但他同時是「匱乏」,他空虛,他極度渴求Windson的愛情和肉體。
蘇格拉底在其《對話錄》〈會飲篇〉(Symposium) [http://classics.mit.edu/Plato/symposium.html] 中主要討論到甚麼是「愛」(Eros)。在饗宴之中,年輕人們輪流提出自己心目中的「愛」是甚麼;最後,蘇格拉底作出總結,並述說他聽過最接近他心目中的那種「愛」的相關故事:

根據女祭司Diotima的闡述,「愛」 (或愛樂斯,Eros)其實為豐足(Poros)與貧乏(Penia)之子。在愛美神(Aphodite)誔生的慶典上,貧乏的Penia來到派對中乞求,在宙斯的花園中遇上喝醉了花蜜的豐足之神Poros,Penia睡在Poros身旁並令自己懷上Poros的孩子,那便是「愛」(Love/Eros)。由於「愛」在愛美神的誔生日受孕,因此祂注定永遠追隨愛美神並侍奉之。亦由於「愛」同時有着他父母二者之特質,因此他既不是神也不是人,是朽亦是不朽,是無知亦是智慧;祂像母親一樣匱乏、貧窮、非美非善,卻因為父親的關係,祂對美和善並非無知,更懂得得積極、強烈、勇敢地去渴望和追求真善美。


因此,最高的愛就是要追求美、善、永恆不朽。可是如何追求呢? 柏拉圖告訴我們,首要的是,愛上年輕美麗的軀體。「進一步,他將認為靈魂之美比身體之美更有價值,以致一個人形體平凡而靈魂美麗,也可以讓人滿意。他會愛慕與珍惜這樣的人……」[傅,頁129] 當一個人愛上所有美麗的身體之後,他就得慢慢發現美麗的靈魂原來更值得愛,然後他就會追求美好的靈魂──縱使那人沒有美好的軀體。最後,他會繼而追求美好的知識、美好的道德、美好的學問等,從而到達美的最高境界:美的理型(Idea of Beauty)。在這個過程中,愛(Eros)就作為追求最高境界的階梯,把追求的目標由殊別的個體對象逐步提升至完美的整體!


值得一提的是,絕大部份的異性戀關係都被柏拉圖否定,主要原因是男女在一起很多時都會落入肉體性質的關係中,靈魂的理性受慾望操縱而不知追求真理;相反,當時的人一般認為只有男性才有這種智慧去從欣賞身體的美昇華至欣賞靈魂知性的美,因此男男同性戀關係才是柏氏心目中的理想關係。(當然如果男男同性關係只在乎肉體而非靈性的話,也不是柏氏心目中的完美關係。這也就蘇格拉底在《會飲篇》中拒絕他的愛人Alcibiades的主要原因。)


電影中段有一幕,Ivan和Windson在日本工幹兼旅遊,二人從下着雨的一端,走進隧道,然後在隧道中停了下來,一同回望,再一同邁步走向漫山櫻海的另一端。這一幕意境優美,暗喻二人結伴步向美的最高境界,同時亦象徵二人攜手死亡,及死後美好的世界……


人是向死的存在?

與其說這是「同志電影」,倒不如說這是部涉及同志題材的關於死亡的電影,「死亡」比「同性戀」更適合作為本片的主題。據導演所講,《永久居留》乃屬於其「極限三部曲」之首部,想說的大概是關於「死亡」(或即生命的極限)。

如果覺得電影中對男性裸體的描寫十分露骨,那麼相對來說,片中對死亡的形象的描寫更是露骨(甚至過於露骨)。

Ivan孤獨,共非單純因為他得到Windson的愛情,是由於他從小到大都曝露於對死亡的恐懼之下。從小被預言活不過三十歲,令他對「死亡」這個課題十分敏感,除了自己的生命,他亦感到身邊的人其生命之不確定生。即使是最親密的家人(就像最愛惜Ivan的老祖母),最要好的朋友,所有關係和回憶,都會隨著每個人必經的死亡而煙消雲散。正如在祖母去世後,平時堅強的Ivan終於崩潰了,Windson安慰他一句最普通的「人死不能復生」,但Ivan卻冷冷的回應:「節哀順變?就是『人死不能復生』才傷感。這也算是安慰嗎?」 可見,無論你是哪種人──事業有成?庸碌一生?貧窮?富貴?──通通都逃不過死亡這結局;這種無助感,才最可怕。正如戲中的Ivan在努力成為青輕有為的I.T.業才俊後,「我不怕寂寞,不怕黑。甚麼都不怕,是最好的感覺。但是,我可不可以不怕死?」輕描淡寫卻一語道出人生中的最沉重。每人都要死──無論你是甚麼人──而且人人都只能「死自己的死」,不能代替他人死,也當然不能找人代替你死。這也是片末Josh掛起那幅「Nobody Will Be Alone」牌扁的意思。


陶國章教授在其《哲學的陌生感》一書中提到,「死亡的恐懼,就是不知死後何往。此種不知何往的意象,表現為孤獨感,表現為不能着力的落差感」[陶,頁193];死亡和愛情相似的地方,就是這種永劫回歸式的痛苦──孿男愛上直男好友,那種愛情的落差,似有還無,幻得幻失,如同所有人必須面對死亡的那種無奈。「表面上,是愛情的失落,背後更深沉的,是人如何與世界道別。死亡的孤獨感,根源在於人必須獨自上路,與一切相伴的親友分隔」[陶,頁227]。


大部分人都希望可以不用死,每個人都想在這世界中「永久居留」。電影中各人均對死亡及死後世界有其一套看法,有人在宗教中尋找出路;有人藉着生兒育女把轉生之欲望轉移;有人寄望科技可助延續生命;有人卻選擇提早結束生命……


柏拉圖相信靈魂不死,其論證則不在此詳述。柏氏認為靈魂都追求美、永恆、真理,身體卻是靈魂的牢獄,「死亡是靈魂由身體分開,哲學家的靈魂就是為了追求解脫」[傅,頁95]。靈魂在軀殼中接受鍛鍊,藉着「愛」學習追求美好、永恆的事物,死後才能接觸到真正的美和善,達到不朽。


綜觀影片可以看出,導演亦有意把這種寄望投射到人死後的世界,只是表達手法略嫌通俗低等,只是交待男主角死後將會和最重視的親人「團聚」云云……

當然,本文目的主要在於借題發揮,雲翔編劇導演的功架過份流於表面,縱然有好意念在鏡頭的表達方面卻往往點到即止,是為眼高手低;講到導演致力想表達的「愛」和「死亡」的密切關係,看來更是心有餘而力則不足矣。(有關雲翔導演技巧之不足,請在〈雲翔(二)〉待續) 單就意念和誠意來看(即暫時忽略拍攝技巧和動機),如果要說雲翔是香港電影工業的一股清泉,那未免言過於實;但若說他為香港電影帶來了衝擊和新鮮的元素,也可勉強稱得上的。


*參考書目* 1. Plato, “Symposim” in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with intro. By John M. Copper, Indianapolis /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2. 傅偉勲、韋政通主編,傅佩榮編著,《柏拉圖》(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8) 3. 陶國章,《哲學的陌生感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香港:匯智出版,2007)
4. 邁克,《同場加映》(香港 : 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