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9日 星期五

 
攝: 何穎雅
相信這個世界很快就會找到合適的人取代我,甚至找到比我做得更好的人,正如六年前,沒有人能想像我,一個幾近社交恐懼、個陌生人在電話交談都感到吃力的人,可以做記者。想不到就這種混飯吃的日子霎眼就過了五年多。

記得入行那年,從零學起,經歷了最痛苦的一年零四個月,卻同時是成長得最快的時光;往後兩年漸見順利,可近一兩年,屢遇瓶頸,進退失據,甚為困擾,以致精神萎靡,疲態盡現。

本應十分貼近,但我愈來愈覺得工作中所接觸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像逐漸淡出,變成半透明,可有可無;也像味蕾失效,所有東西入口都味如嚼蠟。

我發現,其實我不知道我的初衷是甚麼。

電影《風景》裡面,雲對太初說:「你好似匿喺佢哋身後面好耐⋯⋯有冇諗過企出嚟好好面對自己?」 這,這正正是我近來常在想的問題。這幾年來,我一直躲在記者和知識份子的面具後面,躲在我的社運朋友身後面,卻從來沒有好好面對自己。由於每天有無數資訊迎來襲來,我得築起厚厚的牆隔絕以保護那敏感的心靈,並把自己縮到最細小,小到像茫茫嚴冬裡的種子。

亦師亦友的作家姐姐說:寫作遇瓶頸,往往因為人生處於瓶頸。(我們一起畫的曼陀羅,也是張口無聲,只得以耀眼的尖刺,保護內裡的所餘無幾細膩,生怕連僅有的都流失掉,還奢望能伺機重生。)

這幾年來,每天都追逐著城市裡最新的動態,看似走在最前,但內心的那個我卻一直停滯。偶爾,受到一些衝擊,我也會有種燃起了一團火的衝勁,和對工作的熱誠,但這火燒不長,往往冷卻得很快。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城裡大部分人口袋中的八達通咭,消耗永遠比增值快很多很多⋯⋯ 不,不,我是一張長期維持在負值的八達通。我常常都很羨慕排隊排我前面的老人,他們的八遠通咭好像永遠儲有用不完的好幾百元。

如果Virginia Woolf在《自己的房間》裡的「我」,因被打擾,而讓思想的小魚兒逃逸了,這幾年裡,每天都有警員嚴厲地驅趕著我,我想我已讓無數的魚苗無聲地溜走了⋯⋯別誤會,我不是說,不受任何干擾我就可以獲魚無數。我只是想,試著,尋找我的河邊,慢慢地,靜靜地垂釣我的思想之魚。

2016年初在台灣旅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抗拒回到香港工作。然後,Emma Watson宣布停工一年,休養學習,我發現原來人生可以這樣。原來可以這樣的!但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個人資本遠比不上Emma Watson,將來的生活保障也⋯⋯就是沒有保障,這讓我一度極度嗒喪。但朋友又越洋傳來溫柔的鼓勵:要相信自己能找到喜愛的工作/生活。也有行家朋友鼓勵:要多為自己想。

曾經想過重返校園,但思前想後,我知道若再多唸個碩士學位,只是基於外在原因,例如有更「正當」的理由離開,或者虛榮之類,我都不應該做,因為我深知我當下想要的東西,是「明己」非「明他」,需求諸內而非求諸外。

踟躕之時,我多次嚴苛地質問自己,現在的香港都甚麼時勢了?為甚麼你可以在這種關鍵的時刻,讓自己產生逃跑的念頭?竟還好意思把這些念頭實現出來?

黃碧雲(小說家)如此掏心挖肺地逼問:「如果我沉默,我就係當權者嘅共謀者?係咪咁容易呢?如果我張口無聲,係咪就係罪惡?如果我哋無辦法捍衛我哋作為自由精靈嘅自由,即使我哋得到最大嘅我哋以為嘅公民自由,咁於呢個精靈有咩益處呢?」況且,這個世界其實沒有一天不差勁,沒有一天不是處於「例外狀態」。

輾轉反側,我分裂成兩個我,共同寫滿一紙去留的理由。「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問題天天都多。

陶生(國璋)曾經寫道:「人生最豐富的,最生動的剎那,也許就在那猶豫徘徊的片刻,那是生命中懸而未決的時刻。這種猶豫不表示優柔寡斷,而是在體味人生的豐富性和多種可能性。」

這不是放棄,而是追求我更想要的生活。

(更新:2017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