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8日 星期四

舊區重建的迷思──甚麼正在我們的社區中消失?


(寫於2011年)

一、前言

市區重建局的K7項目──即「觀塘市中心及月華街重建項目」──是市區重建局歷年來規模最龐大的舊區重建項目。新項目計劃將把裕民坊、仁愛圍、月華街、輔仁街、仁愛圍等區域的建築物全部拆卸重建,在觀塘市中心興建大型地標性商場、商業區、綠化區、住宅區等。換句話說,我們所熟悉的觀塘,正在消失之中。

究竟,重建的目的和結果,是不是如市區重建局所講的那般「以人為本」、「改善市區居民的生活質素」?它又如何「減少居住在惡劣環境人士的數目」?而舊區重建所換來的,除了是個閃閃發亮的建築物的興起,和一堆破爛舊房子和幾條舊街街名的消失之外,我們還將失去甚麼呢?


二、消失的空間

歷史

看觀塘的近史,你會發現它其實是最能反映香港經濟模式和人文發展轉變的地區。觀塘是香港第一個新市鎮,它本用以安置六十年代期受市區重建影響,被拆遷的徒置大廈的居民(諷刺的是,這批當年因市區重建而被逼遷到觀塘的市民,到了今天又因市區重建而被逼遷離觀塘)。當年殖民政府看中觀塘人跡罕至,不用解決遷徙安置的問題,因而選了這個地方發展工業區,以應付當年供不應求的工業用地。而當年被遷到這個新市鎮的大量居民,就正好為工業區提供了大量勞動力資源。

六十年代觀塘人口密度暴增(現在人口已升至接近六十萬人),原因除了上述的因素之外,亦因大量國內移民突然湧至,除了為觀塘工業村提供了大量廉價勞工,卻同時大大提升了該區的人口密度,令區內出現了大量質素粗劣的民居,例如僭建的天台屋等,同時為了應付急增的人口,許多地方也用以興建交通設施,如巴士總站,小巴站等。自此,觀塘成為了在生活上自給自足,但卻欠缺社區設施的衛星市鎮。

多元文化

從發展至今五十多年來,觀塘區一直容納著不同階級、文化、政治背景的人。由於它一直是香港重要的工業區,因此它聚集了大量低下基層的工人(工人宿舍)和公共屋邨居民,同時月華街、功樂道等「半山」區卻是相對高尚的住宅區。

由於觀塘區的人口密度甚高,又沒有甚麼康樂、文娛、休憩、消費等設施,因此民間漸漸自行形成了一些低消費而迎合基層需要的店舖,例如樓上理髮店(也有開設於橫街小巷的傳統上海式理髮舖)、小販、排檔、麻雀館,甚至近年來興起的漫畫書室和樓上咖啡館等。然而,雖然新區的規劃中聲稱有預留空間給傳統地方特色店舖,但有誰能保證這些弱勢的低資本小商戶可以在與大企業和連鎖集團的競爭中不被淘汰呢?



1物華街路旁的鐘錶維修檔

經濟轉型的見證

五十年代香港工業發展迅速,政府物色工業用地,觀塘是香港其中一個最中的工業區,自此以後更一直是香港的工業重鎮,由牛頭角至觀塘到九龍灣一帶全是工廠大廈。直到八、九十年代香港經濟開始轉型,工業發展面向內地更低成本的勞工和租金,工廠差不多全部北移,觀塘區不再是工業區。由於此地段的租金相對遠較中環、金鐘等地段低廉,因此很多樓高數十層的商業大廈漸漸在九龍灣至觀塘屹立起來。然而,商業不是經濟轉型的重點,重點其實是──地產。由於制度轉型以致資本累積於方式轉變(regime change on capital accumulation),土地才是香港最值錢的資本,因此工廠大廈的業主都把物業賣給地產發展商,以得到豐厚的利潤。

雖然經濟轉型,但大部分工廠大廈卻沒有因此而被丟空。據政府資料顯示,2008年年底分層工廠大廈空置率只有6.5%。由此可以看出,工廠大廈的用途亦跟著經濟模式的轉變而「轉型」。很多工廠大廈因為租金便宜,而且地方寬敞,因此都被看中改裝為私人辦公室、貨倉、迷你倉、甚至攀石場,還有很多負擔不起昂貴租金的藝術家,把工廈變身為其藝術工作室、排練室等。如此一來,我們便能透過生活空間的實踐,善用社區資源。

弱勢社羣

觀塘有超過六成居民居住在公共邨屋,包括翠屏邨、和樂邨、牛頭角邨等。在私人樓宇方面,很多都已經落成四十年或以上。而且,由於觀塘區發展已經超過五十年,因此很多居民都已經年紀老邁。



2 觀塘住了不同階級及文化背景的人

除了公共屋邨和自住的私人樓宇之外,值得留意的是,很多老舊的私人樓宇的天台上(例如輔仁街、仁愛圍等)都有很多僭建的天台屋和分租板間房,在地價高昂的香港為非本地人(如內地人、南亞裔人士等)提供廉價住處。這些人沒有資格申請(或者還未申請得到)公共房屋,又負擔不起昂貴的租金,更沒可能有能力買樓,現在居住環境雖差,但最少有家可歸。然而,重建過後的新觀塘,是真的可個更好的環境可以重新容納這羣人,還是根本就是把他們趕出此區呢?

消失的文化

阿巴斯(Ackbar Abbas)指出香港的空間,是「消失的空間」,同時他認為香港之所以會被稱為「文化沙漠」(a culture desert),是因為它的文化是「消失的文化」(culture of disappearance)。「文化沙漠」的意思不是說香港沒有文學、電影、藝術、街頭文化等活動在進行,只是這些都沒有被公認為「文化本身」(it was just not recognized to be culture as such);而他說「消失的文化」並不是單純指香港的文化在消失之中,而是說「消失」本身就是香港文化的本質。阿巴斯說,(1997年以後)香港文化形態的轉變可以概括如下:從只看到「沙漠」的「逆向幻覺」(reverse hallucination),到一種「消失的文化」(culture of disappearance)──其容貌就是在於其消失的迫切性。 他進一步為這段文字作解說,他指出所謂消失的文化,意思並不是說不存在、缺席,甚至不是不被認同,而是某意義上的被誤認(misrecognition)。這種文化是很基本,很原始的,而未被發現或重視的文化。 就如香港很多很有歷史意義的本土文化或街頭文化,大都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而不受重視,以至不被保護(例如天星馬頭、鴨寮街等);然而到了受到大部分人注目,受到政府的「保育」,卻已經回復不了它最本身的面目了,它們的真正意義就已經被扭曲了(例如「大笪地」、藍屋、永利街等),因為它們不再是由人「活」出來的,建築物不再與人發生密切的關係,其演變或發展便失去了存在的真正意義。



3 幾塊木板和幾個膠樽便成了老婆婆的「攤檔」。重建後她將何去何從?

重建後的觀塘將興建用大量玻璃與鏡面作為材料的閃亮建築物和夢幻式綠化區,然而,這些建築卻是阿巴斯所說的「匿名的」,或沒有特色的(simply anonymous)。因為它們並不是由社區中的人以生活經驗創造出來的,所以根本沒有任何本土特色可言,相反卻似乎是可以置於世界上任何地方而非一定要置於香港。這樣除了在原本殘破的地方換來了幾幢新簇簇但怪裡怪氣的建築物外,更嚴重的後果是它們洗刷走了該區原有的街道和建築背景和歷史意義。


三、我們的空間被誰操控?

法國學者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其文章〈空間的生產(Production of Space)〉之中指出人類的空間並不是純粹是個別事物的羅列,必須切實地與身邊的人物和事物發生關係,「空間」才能被賦予意義,如此社會空間才得以被生產和被創造。 這種產生可以是無意識的,因為這融合在我們每天的生活之中,是我們「活」出來的;然而這又是有意識的,因為我們都會為了讓自己在存活的空間裡生活得更好(或者只單純讓自己能夠在該空間生活而已),而主動以不同方式去創造「空間」。根據列斐伏爾的意思,這種我們每天用生活去創造空間的過程,稱作「感知空間」(spatial practice)。這就是我們每天生活的空間,即某社區中每天規律的日常生活,例如:上班、上學、假日去遊樂休憩等,是整個社區中「大家」都是這樣做的,而非只有一、兩個個別的人或家庭這樣做。我們憑藉每天做著相類似的事去創造自己想要的感知空間,例如官塘區沒有足夠的文娛康樂設施,老者便每天在仁愛圍的橫街小巷中聚集玩器;經濟轉型,工廠大廈空置,藝術團體或樂隊便以相對較便宜的租金租用工廠大廈單位作為練習甚至演出的場地。這些便是生產空間的力量,同時也是「生活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的力量。

然而,社區中大部分人的感知空間和生活空間往往會被一群掌握金錢和權力的小部分人去支配和操控,去創造他們認為是對整個社區都最好的「構思空間」(representations of space)。他們與其他大部分人生活在不同的階級之上,而他們所做的所謂市區重建,正正就是把他們在舒適的辦公室中構思出來的空間,覆蓋於人們每天在不同社群中「生活」出來的感知空間之上,而推翻我們一切「日常生活的實踐」(practices of everyday life)。

在香港,兩個最主要主宰土地用途的空間構思者,便是市區重建局和所有大型地產發展商。

市區重建局

「市區重建應落實『以人為本』的工作坊針。市區重建的目的是改善市區居民的生活質素。政府既會兼顧社會上各方人士的利益與需要,亦不會犧牲任何社群的合法利益。這項政策的目的是減少居住在惡劣環境人士的數目。」

在市區重建局的宣傳短片中指出,發展已經超過四十年的觀塘市中心已經嚴重老化,樓宇欠缺管理,治安和衛生環境極差,因此重建觀塘市中心的項目「刻不容緩」。可是情況是否完全就如政府展示給我們看的那一面向?造成現在觀塘的環境的罪魁禍首又是誰?重點是重建之後,環境是否真的可以如市民心目中那般美好?

市建局聲稱,在進行重建的過程中,絕對會緊守四項守則:

「為進行重建項目而物業被收購或收回的業主必須獲得公平合理的補償;受重建項目影響的住宅租戶必須獲得妥善的安置;市區重建應使整體社會受惠;以及受重建項目影響的居民應有機會就有關項目表達意見。」

然而,在現實中,其處事手法似乎與其公佈的理念有著天壤之別,在民間團體的走訪下,我們可以聽到居民真實的聲音。

有樓上理髮店東主指出,他們從事該行業已經二十多年,由家中步行到店舖只需十分鐘,可節省很多交通費。重建之後,他們根本沒有可能從事相同的行業,原因是:二十多年來辛苦建立的社區網絡將被摧毀、市建局的賠償價不公平(五百尺的單位只賠一百七十多萬),根本沒有可能在同區買回類似單位繼續經營(因為他們不可能與連鎖商店或大公司競爭),即使想轉行亦很艱難,日後的生計也成問題。

二十年前,港英政府的「土地發展公司」(即市區重建局的前身)公佈將觀塘的市區重建項目,但計劃卻擱置二十年。二十年來,受重建影響的觀塘區居民多次收到凍結戶口的調查,令他們以為重建快將落實,因此不敢花錢進行維修,以至市中心的樓宇質素興居民的居住環境均比差不多樓齡的月華街等的樓宇差很多。二十年後的一九九八年,市建局終落實觀塘市中心重建計劃,並暗地裡向居民說,若支持重建項目,而且支持最高地積比率的方案的話,他們就會得到最多的賠償。然而,最終市建局向居民提出的賠償金額只是每尺接近六千元的低價,而且只單方面向居民提出金額,卻不公開如何計算賠償價,政府的測量師所量度的地積又跟居民所聘請的測量師的量度的有出入。如此居民根本沒有可能在同區七年樓齡的樓宇。市建局黑箱作業,對居民的聲音亦置之不理,居民深感一而再,再而三受騙。 年老的居民的物業被收回後,根本沒有可能在同區置業(甚至四五十年樓齡的樓也可能買不到,因為新區發展後地價會暴升,而居民的賠償價卻凍結在重建公佈前的水平),而如果要搬離此區的話,他們便會失去原有的社區網絡,頓時年老無依。對此,梁文道在其文章〈民主,從舊區重建開始(二之二)以消滅社區為己任的市區重建〉作出了一針見血的批評:

「把原來的居民分散遷移到不同的新廈,並不會使他們過得更好,只能讓他們迷失已往維生的方法。如果老區的居民去的是衛星新市鎮,就更只會製造出純粹的居住空間,沒有工作,並且需要大量周邊支援設施。在最壞的情況底下,這還是催生貧社區,拉大貧富差距的原因。有些小孩因為父母要去遙遠的市區工作,又沒有鄰居照顧,只好混跡街頭;有些老人家離開了熟悉的鄰里,不只失去了與鄰居共同分擔生活必需品的費用的機會,更少了傾訴心聲噓寒問暖的朋友,只能孤苦地待在設備比較新淨的房子裡等待時光流逝。很不幸,這種最壞的情況在香港卻絕非甚麼罕見的特例。」

事實上,畢竟很多觀塘市中心的舊樓已日久失修,該區的業主大多十分支持重建。然而,市建局多番扣減居民的賠償(例如,所有重建賠償均以實用面積計算),重建後的社區又不可能安置原區居民(新區落成後,地產發展商必然會興建高密度中至高尚住宅以謀利,年老而沒有經濟能力,且只拿著微薄賠償的居民根本沒可能搬回原區。)最終,重建的結果並不是改善原區居民的生活質素,而是把原區居民趕走。



4二十年來,居民一直以為快將重建而沒有修復樓宇,以至樓宇變得殘破不堪

市區重建區不是政府部門嗎?為甚麼不是以市民的利益為己任呢?實際情況是,市建局雖然是政府機構,但局中員工的薪酬是「按表現」增加的,而高層職員更可分得花紅。因此,如果市區重建項目中能得到可觀的盈利的話,得益最多者便即是市建局裡面的既得利益者。梁文道在〈傻瓜,這是經濟!〉中便道出了市區重建局的真實面目:

「……市區重建局之所以不願意採納日漸通行國際的住民參與式舊區規劃,原因也在於它非得走原區居民不可。唯獨如此,它才能完整地把一塊空白的土地賣給地產商,讓舊區變作加入市場的新資源。而且,也只有如此,以商業模式運作的市建局才能分得花紅。這才是市建局「活化市區」和「改善居民生活」等言詞背後的真正動力。」

地產發展商

地產發展商是另一個主宰香港土地用途的空間建構者。這些年來香港經濟轉型,體制的改變以致資本累積的方式轉變(regime change on capital accumulation),地產業發展蓬勃,土地成了最有利可圖的資本。

作為商業機構,地產發展商的最終目的是賺錢,尤其是大部分地產公司都是上市公司,只消一句「要向股東交代」便可不顧企業良心,將賺錢的目標定到最高。

一直以來,地產商在收購了市區用地之後,便在土地上大興土木,近年更多興建豪宅式高尚住宅,以謀取暴利。此外,發展商更會在住宅區附近(或底部)興建大型購物商場。大部分這類商場的規模和型格都大同小異──都是用大量玻璃、金屬等反光物料所造成以製造五光十色的夢幻效果,商場裡面大部分都只是能夠負擔得起商場昂貴租金的大企業或連鎖商店,商店裡面出售的全是付得起「上架費」後而又能有豐厚利潤的品牌商品。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小商戶根本沒有可能在大型購物商場中生存。縱使在商場外面,他們仍然沒有競爭的餘地,原因是該地區在被大型發展商「進駐」之後,興建豪宅和大型商場,使到鄰近地區地價飊升,結果便只有附近業主大幅加租而令小商戶和老店子因經營不住而黯然離場。根據香港過去的經驗,很多土本文化都因此而湮滅,或者被趕離原區,聲稱「以民為本」、「改善人民生活質素」的市區重建竟成了本土文化的殺手。



5 屹立於觀塘市中心的大型購物商場

在改變市區的商店模式之後,人們的購物模式也隨之而改變。首先,購物已經不是因為出於需要,消費成了人們的「消閒」活動(所謂「消閒」,就是說人們有太多空閒時間,需要把它消耗掉):

「消費者道先消費的是自己的時間,亦即是自己的生命。在商場遨遊也就有如吃飽造的夢,不為別的,只為負擔過重的腸胃得不切實際的解脫。」

再者,貪心的發展商除了希望吸引本區的市民到其旗下商場消費,亦渴望吸引更多非本區市民──只要這些人付得起錢消費。因此,他們為消費者製造了很多環境舒適的「管道」,引導消費者直達消費場地,便即是「點對點」連接屋苑與商場(例如將軍澳大量屋苑連商場的設計),或「點對點」連接交通交匯處與商場的架空行人天橋。然而,這些為消費者提供方便的管道,卻是另一個扼殺本土街頭文化的原兇:

「行人天橋和隧道又加強了街道只是連接A點B點的通道、『行街』漸漸被『行公司』或『行商場』取代。」

「……這種看似簡單方便的做法卻嚴重扭曲了香港社會,發展商以高價投得地皮興建樓宇時,當然會想盡辦法擴大樓宇的地積比率。樓宇密度高,街道當然狹窄,街上的行人卻不論甚麼時候都多。跟其他大城市相比,在香港的街道上行走毫不舒商自在。」



6 舊區重建後,街頭報販或將負擔不起暴升的租金而經營不了下去

四、所謂「以人為本」

由此可見,市區重建局的市區重建計劃似乎並不是完全以「以人為本」、「改善人民生活」為己任,它甚至不是首要為該區居民服務,不是首要把居民原區安置,卻是以賺到最多的金錢為己任──除非市建局認為「減少居住在惡劣環境人士的數目」的唯一方法,就是把「環境惡劣的居所」全部拆卸,然後把窮人趕離原區。

縱使有能力在該區購入或租用物業的人,有很多享受社區文化的權益亦被剝奪了,因為包圍在身邊四周的,全是被建構出來的一式一樣的街道、屋苑、商場等社區景觀,因而失去了創造和享受街頭文化的權利。

根據美國政治哲學家艾莉斯(Young, Iris Marion)的說法,社區當中應是包含了很多元素。她認為「城市生活」應被定義為很多陌生人居住在同一個社區裡面,而這個社區裡面個別的個體和團體分別去互動和經驗他們各自所屬的空間,「城市生活」就是聚集了一堆相類似的人羣、社會團體、社區網絡,是一個由「小社區」(a vast array of small “communities”)結合而成的龐大集合。 因此,所謂的居民的社區網絡並不只是鄰里關係那麼簡單,比方說,一個居住在觀塘市中心舊樓的老人,他除了擁有相識數十載的鄰居好友外,還可以清楚知道到哪個街市哪個攤檔可以買得到又便宜又新鮮的豬肉;要到附近哪家公立醫院才可以看到哪個專科醫生;在自己家樓下乘哪一號車可以到達想去的地方等。

艾莉斯指出,真正的規範化的理想城市生活,必須包含以下四點:沒有排斥的社會差異(social differentiation without exclusion)──大都市裡必須融合不同文化、階級、種族、歷史背景的人,而保障他們各自不被排斥;多樣性(variety)──城市需混入不同種類的團體,從而組成包含各種差異的社會空間,才能使該社區成為有生氣、有趣味、能帶給人們快樂的社區;吸引力(eroticism)──城市的吸引力在於,它需能夠為居民和訪客,帶來驚喜和不同的可能性,例如千變萬化、生機勃勃的街頭文化或本土生活智慧,而非千篇一律由權力掌控者所建構的「理想化」生活空間;公共性(publicity)──城市應為市民提供公共空間的實際經驗(actual experience of public space),因為每個人都有權利去參與空間的生產和創造,並有權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意見,有權選擇屬於不同的團體,選擇投入不同的社區生活。

在這種社區環境之下,不同族羣的人的利益才能受到保障,就例如小販攤檔可以和apm共存,銀都戲院亦能在商場中的迷你戲院競爭下不被淘汰。這當然是非常理想化的想法,但政府的角色正正就應該致力平衡貧富,去確保這種社會差異(Social Difference),盡力讓市民有能力並有可能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但顯然地,今天我們的政府並沒有做好這方面的工作,反而縱容市建局向地產商傾斜,漠視小市民利益。



7 位於觀塘物華街的「排檔」

五、舊區該如何更新

真正符合市民所需的「舊區重建」(或舊區更新)應該是怎樣的呢?是不是所有舊區都應以推土機推倒然後在原地重新興建新城市呢?哈維爾(David Harvey)給出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他在其文章〈城市權利〉(The Right to The City)中批評,「暴力,就是要求在舊建築的殘骸之上建立新的城市世界」(Violence is required to build the new urban world on the wreckage of the old)。人民並不是要求完美的規劃,無瑕的城市,而只需有屬於他們的公共空間、能容納每個人的差異的(真正的)共融社會。要做到這樣的社會,我們首要做到的,便是要注意到弱勢社羣的利益,因為在城市轉型的過程中,首當其衝被犧牲掉的,往往是那些窮人、弱勢社羣、被邊綠化的人,如若我們要對抗這種不公義的暴力,便得與如市區重建的這種「創造性破壞」反覆較量。

其次,我們需要的是絕對民主的建設社區的權利。如哈維爾所說,我們每個生活於這個社區的居民都擁有這種城市權利,去改變自己、改變自己所身處的城市;但這不可能依靠個人的力量,而需要連繫身邊每個同樣享有這種權利的鄰居。這跟阿巴斯所說的「空間實踐」不謀而合,都是不可避免地依賴於集體行使的權力,去重塑城市化的進程。

城市的發展其實是利用城市盈餘的過程,然而,在利用和生產這些盈餘的過程應以民主方式去操控,因為這權才能構成真正的城市權利。




8 只有星期六日才會出現在仁愛圍的小販攤檔

六、總結

「市區重建」的定義,是否真的需要把原有城市面貌全然推倒,而在廢墟中重新種出新的都市?在重建的過程中,發展者應該盡量撇開既得利益者的角度,而是以廣大城市居民的生活出發,讓民主滲透城市的舊區更新計劃裡面。否則,廣大市民的城市權利被剝削,我們將失去創造生活空間的權利,我們的空間實踐將受到打壓;而且,建構空間為我們帶來金光閃閃卻完全沒有內涵可言的高樓大廈、購物商場,令本土的街道文化日漸消失、老店子倒閉、傳統手藝失傳……我們的文化頓成了消失的文化;再者,由於賴以儲存集體回憶的載體逐漸消失,以致活在這個城市的人的個人身份認同和城市歸屬感被淡化,人們漸漸失去了空間的歷史,城市的空間便成了消失的空間。



參考資料:

Ackbar Abbas, Hong Kong: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1997)

Harvey, David (2008), “The Right to the City” in New Left Review, September/October, 2008. London.

Lefebvre, Henri (1991),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pp26-46.

Young, Iris Marion (1990), Justice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活化工廈 發展商唔鍾意?──以觀塘為例」,香港獨立媒體,2009-10-26
www.inmediahk.net/node/100497

周綺薇、杜立基、李維怡編,《黃幡翻飛處──看 我們的利東街》,香港:影行者有限公司(2007)

馬國明,《路邊政治經濟學新篇》,香港 :進一步多媒體(2009)

許寶強編,《重寫我城的歷史故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2010)

潘慧嫻(Allice Poon),顏詩敏譯,《地產霸權》,香港:天窗出版(2010)

觀塘重建側影( 網上影片:http://www.youtube.com/watch?v=u4CfjNxqkeE

觀塘重建[市建局宣傳片] http://www.youtube.com/watch?v=2Le3gumGnf0

網上資料:官塘近史簡介 http://www.kwuntongculture.hk/home.php?op=history

《鏗鏘集──觀塘重建幾點啟示》,香港電台,2009-11-15

〈鄭家純︰市建局堅持名鑄高定價〉,信報,8-3-2010

2017年10月23日 星期一

拿坡里之旅2:那縐褶間的憂鬱

在Museo nazionale di Capodimonte(國立卡波迪蒙特博物館)斜對面、Via Miano上的小餐館,買了1.5歐的瑪格麗特薄餅和1歐的濃縮咖啡後,我回到Capodimonte外的公園,找塊有樹遮陰的草地蓆地而坐,享受我的午餐。薄餅已不溫熱,咖啡兩口已喝完,但我內心仍有種說不出的歡快——雖然被告知我最渴望參觀的Ottocento展館因維修已不開放。

一邊把吃不完的薄餅邊丟到不遠處的草地上餵鴿,一邊隨意畫牠們。牠們移動得很快,很難畫,有食物時就聚集,轉眼食物被搶光就散去,多現實的小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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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場Vincenzo Gemito(1852 - 1929)的特展要到下午3時15分才開放,還有3小時。由於是閒日,公園內蹓躂的人不多,只有零星的遊人或坐或躺在草地上休息,大家都在忙碌吧,就像剛才跟我同車,雖然語言不通但仍為我引路、像買完菜回家的裊娜少婦。

一個衣衫襤褸、感覺像是流浪者的老伯,(雖說衣衫襤褸,也比香港的「衣衫襤褸」光鮮)走近,用意大利語跟我不知說了些甚麼,我用肢體語言表示我聽不懂,他說了一會,見我聽不懂就轉身離,但不一會又折返繼續說,我還是聽不明白。見他把手放到嘴巴前比劃,我一度以為他想要吃的;又見他指著一地白鴿,又指著遠方,便猜他是否在告戒我此處不可以餵鴿呢?

結果還是溝通不能,老伯終訕訕離去。那時我心想,要不是當初上帝混亂了語言,我和這位平水相逢的老人也許能過上一個暢談甚歡的下午,但後來想深一層,要是人類真的沒有了語言的隔閡,我也許就不會有此趟旅程,不會長途跋涉來到歐洲看畫,因為地球的巴別塔早就建成,整個人類族群會活在同一個共同的平面上,沒有了歷史和文化的差異,也許,也許就沒有這麼一個空間供我閒晃。

差不多時間我便掏出當天上午用過的門票,回到那紅灰雙色的古舊建築物去。此前我對Gemito認識不多,步入展場後,我心中就不斷彈出「驚艷」二字。習畫多年,常以為自己已經畫得很好,但原來境界可以那麼高那麼闊!Gemito的速寫之精準,在彈指之間就找到重點,只須幾筆便達到讓人一看就知道所畫是甚麼的完整。以下面這個街童的速寫為例,此畫主題為「爸爸的外衣(La giacca paterna)」,用墨水筆和單色水彩,以很簡單的線和面,透過衣服的皺摺和破爛感覺,刻畫出這名扭坐在地上的男孩,那種衣不稱身; 還有他沒有穿鞋子的腳,用很簡單的線條就能交待雙腳的姿態,以及其呆滯而困惑的表情,這一切只流露了兩個字: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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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末的意大利,經歷了數十年的革命與戰爭,很多地方都百廢待興,即便後來統一全國,經濟急速發展,也存在著不同地區的貧富差距,而位處較南方的拿坡里,生活水平就不及米蘭、佛羅倫斯、羅馬等地。因此,不少十九世紀意大利南部寫實主義畫家,都會以基層平民或農民的日常生活入畫。

展覽有很多不同年齡和姿態人物速寫練習,有半躺、趴著、彎腰撿物、手掌平放的透視練習,有幼童、中年人、老人,籨室外的流浪漢到室內的淑女,主要以鋼筆墨水和單色水彩為工具,畫在普通的畫紙,或者信紙之上。

寫過生就會知道,要描繪這些複雜的表情、動作、姿勢,落筆時稍有差池,透視就不準確,畫出來後就會和實物差很遠,簡單說就是「畫得唔似」,因此我如入寶山般挑了部分難度較高的試著臨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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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mito的作品中也有很多以其妻子Anna為題材,其中「安娜的局部頭像(Frammento della testa di Anna)」最令人注足,完全被畫中Anna那空靈的眼神和飛揚的秀髮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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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幅讓我注足良久的人像寫生,是以下這幅用鋼筆畫的男人半身像,畫家用極細膩的線條排出男人臉部的陰影部分,精緻程度教我倒抽了幾口涼氣;而這些細線,則成功地把打在男人左邊臉上的光,和亂髮打在額角的陰影,柔和、自然地展現出來,當時我在心裡驚歎:心思要有多細密的男子,才能排出這樣的優雅的筆觸,並以這些線細組成一個看上去滿懷心事的男子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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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也展出了部分完成度高的雕塑,看到他其中一個Morelli的雕塑,忍不住畫了幅速寫。

Domenico Morelli是十九世紀意大利神級畫家,任教於拿不勒斯美術學院(The 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Napoli),Gemito和繪畫奇才Antonio Mancini都是他的高足。Gemito和同齡好友Mancini在進入拿不勒斯美術學院前的童年時期開始,已一起學習寫實主義雕刻。入讀美術學院後,一反學院規則,二人經常在擠滿人的拿坡里古老市中心尋找靈感,因此,Gemito的作品中有大量街童、露宿者等題材的雕塑和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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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世界上偉大的博物館之一,Capodimonte當然還有很多其他值得欣賞的藏品,當中不乏各種主題的巴洛克風格繪畫,也有威尼斯畫派的代表畫家Titian、Caravaggio及其追隨者等作品混雜其中,和讓人嘆為觀止的大型靜物畫。而不知為何、像有魔力般令我駐足良久的,有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畫家El Greco (Domenikos Theotokopoulos)的兩幅畫。這幅Portrait Of Giulio Clovio,我第一眼是被他的眼神和皺紋吸引,覺得甚麼神乎奇技才能把皺紋都畫得如此迷人,就開始在這幅畫前摹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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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讓人覺得精彩的,還有同樣出自El Greco手筆的Soflon,是他眾多劃火柴男孩題材畫作之中的其中一幅。特別之處當然是他選擇把男孩手中的燃點剎那的火柴作為整幅畫的光源,來達至那種明暗對比強烈的戲劇性效果,技巧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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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毛姆曾經這樣形容El Greco的畫:「⋯來自克里特島的葛雷柯則以他肉慾而悲劇的筆觸,將內在靈魂的奧秘呈現在世人眼前,宛如一件靜止的祭品。」《美麗新世界》和《眾妙之門》的作者赫胥黎則覺得,「El Greco所繪製的裙子和披風,透露了令人不安的內臟質感」,並把他與貝尼尼(Bernini)、柯西莫・圖拉(Cosimo Tura)和華托(Vatteau)一起談論,指「他們散發強烈憂鬱」,「畫家們那種受苛責與極度令人痛苦的感性,並不是紀錄下來的行動裡表現,也不是透過對手勢與臉孔的描繪來透露,而是藉他們的平紋縐絲裙、緞子披肩與緊身上衣的起伏與質地。在此不見一丁點平滑的表面,不見須臾的安定或自信,只見無數的小褶痕與縐紋所形成的絲之紛亂,加上無止盡的變換——這是在大師完美的把握下所創造出來的內在不安定——包括『一種色調變化成另一種色調』,『一種不確定的顏色變換成另一種顏色』。在生活中,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造形藝術中,謀事者是主題,成事者最終是藝術家的脾性,簡言之(至少在人像畫、歷史畫與風俗畫中)即是被雕刻或描繪出來的衣物。」(眾妙之門)

然後繼續深入博物館的另一端,看到美麗的大理石雕塑,本想即場畫速寫,但後來發現那展廳實在太悶熱,站幾分鐘已經悶出一身汗,差點窒息暈倒,所以便方棄了。儘管最熱時也有三十幾度,在意大利很多地方都沒有空調,包括最大最有名的博物館,只有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但大部分時間都是關著的,所以夏天去參觀,最好帶把扇子或小電風扇。還好我選了9月進入秋天的時份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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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的時候是2016年,但Gemito的展覽好像今天還有(但去前還請電郵查詢

拿坡里之旅1:Ottocen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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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中秋過後的那個周末,抵達拿坡里的那天,下著傾盤大雨。

因為我的出錯以致機票出了問題,我抵埗的時間和原本不同;又因預先在香港買的SIM咭失靈,我只能靠機場的WI-FI聯絡我的Airbnb屋主。

離開機場後,乘Alibus的時間比我預計長,下車後,大雨加上沒有Google Map,令我花了比較長的時間才能到達與屋主約好的地點。

狼狽地終於找到那間我們約好的Adidas店前,不久就出現一個皮膚黝黑身穿黑色風褸的小伙子,看對對方混身濕透,彼此相視笑得靦腆。

幸而,其後不足兩周的旅程,拿坡里的天氣大致晴。

Toni是個很熱心的屋主。安頓下來後,我們會聊到我今次旅程的目的,想去的地方。當他聽見我想去看美術館,他第一個反應就是:「Ah,Caravaggio!」他也是個熱愛藝術的人,說著他又領我到他房裡,看他的「珍藏」書籍。

由於他大學唸歷史,所以房裡有豐富,而且應很貴的全套美術史書,然後他又喜孜孜的介紹著他最愛的達文西等等。

嗯,沒錯,Caravaggio也是我其中一個目標。但來到拿坡里,首要目標是19世紀意大利寫實主義繪畫哩!可惜,當聽到我說要看「Ottocento」,Toni不以為然。他覺得當地美術館裡其他館藏更值得欣賞。

對此我也不會感到太過意外。

19世紀意大利南部繪畫在西方美術史中一直被忽略,在如今的美術學院也難見到類似的技巧教授。當我說要去看畫,朋友都問我,為甚麼不是巴黎、羅馬、米蘭、倫敦.... 因為一講到西洋繪畫觀賞,大家都只想到文藝復興、印象派等等,甚至意大利人本身都往往忽略當地19世紀的寫實作品。(在搜尋資料寫這些文章時,感到非常困難,不論華語或英語文本都極少提及,連Dictionary of Italian Painting都隻字不提,令人感到特別沮喪,當下就想,怪不得老師要學意大利文。)

然而,對我來說,南意也是個很大的文化寶藏。

我也曾經問自己,為甚麼是意大利?為甚麼是寫實主義?

有人說你會受甚麼樣的藝術作品所感動,是基於你受甚麼文化背景所影響,從而建構你的美學和情感投射。我對19世紀意大利寫實主義繪畫藝術的好奇心,就源於畫畫老師的耳濡目染。

習畫快20年了,常聽老師訴說師公陳學書的生平往事,尤其他在上世紀30年代從中國遠赴意大利學藝的往事,和他對意大利寫實主義繪畫的追求、對心中真善美的執著、對自然之欣賞:「懷著追求繪畫藝術的理想,1936年陳老師啟程前往意大利。那時期的中國青年若然有志前往歐洲學藝,大多選擇法國,而他卻決定去意大利。原來他心目中早已認定意大利是學習正統學派之地,並立志以寫實主義走將來的藝術道路」。

「他創作的油畫,必定根據實物畫的。不論內容和技巧,承傳了19世紀意大利,特別是拿坡里的繪畫風格──寫實而深具詩情。」就是因為這句話,我決定要到拿坡里,看看那裡的陽光究竟有多特別。

鍾愛寫實主義繪畫,主要是愛它的真。但這個「真」並非只指寫實風格那種對實物的嚴謹精準的描繪,不然我拍照便可;更重要的是繪畫過程中,繪畫者和這個世界的交流——在一段不短的時間裡,細心地觀察眼前的景物,下筆時篩選精粹,把你認為最美好的部分記錄下來,適時留白,沒有公式,考驗繪畫者的技藝與修為。這便是寫實繪畫與拍照的分別,也是寫實風格繪畫的精粹所在。

20年間,寫實繪畫給我的感覺是:有豐富感情,有愛,但表達起來毋須強烈,更不落矯情;反而是內斂、深沉而淡然,創新但不為求新而求新,色彩明亮卻非流於俗氣的鮮艷。

如果說現代藝術是新詩,那麼一幅好看的寫實畫,就如一篇內容豐富,節奏明快,文筆矯健的短篇小說,令人看得暢快,拍案叫絕。












2017年1月3日 星期二

看風景

《風景》劇照

因為《風景》我特意回家翻了遍《無愛紀》。

整部3小時的電影中,不少社運場面都讓我的回憶翻騰,熱淚盈眶,但深深抓住我的心的,是太初和雲的那條線。

也許,兩個無助而蒼老的靈魂在時間洪流之中互相依偎渴望,太輕易觸發共鳴。也許,加入黃碧雲小說情節,只是編導出於私心,但我看來卻有如神來之筆,因為那恰如其分地把抽象縹渺的無力感,實在地呈現出來。

雲和太初,一個背負了自己的前半生,一個背負著對社會與制度的憤懣,同樣沉重而找不著宣洩的窗口,而他們會否是對方逃離現狀的窗口?對時代,對人生感到無能為力,互相圍爐取暖,是最容易落入的狀態,但如何從這種狀態看清楚自己,才最重要。

雲從默默忍受著生之餿酸氣味,甚至根本不覺得在忍受(1),到被太初啟蒙後,像從水裡憋了很久一頭伸上水面大力地吸了一口氧般的頓悟,從此不再當個只懂承受和等待的女人,精神自由的提升連太初都不能企及。

電影從宜的書信娓娓道來近年各大社運事件。由2009年至2014年,由天星皇后至雨傘運動,看似節節敗退一事無成,並只換來戰友鋃鐺入獄,其他人繼續無可選擇地為資本主義的大樹提供養份。「我們真的在那裡生活了9個月!」那又怎樣呢?

太初以竹枝來重新建構自己。不知要走到哪裡但仍要不斷往前走。反正世界只是較大的監獄,但我們可以選擇唱歌。

一曲《蕩寇誌》首尾呼應:絕望之為虛妄,與唱歌。生而為人之沉重無法排解,不能不唱歌。唱歌作為意像,可以是戀愛,可以是藝術,可以是閱讀。一切讓你感到生命美好,一切讓你感到自由,一切可以連結感染他人,一切可以讓你與自我打個照面的事物。絕望嗎?唱歌。反抗嗎?唱歌。

是的,再看那些社運場面,彷彿重新翻起舊傷口,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了一些朋友。

故事主要發生在2012年,佔領中環共治社區被清場前後,電影吃力地重現當時的OC,礙於影像上的限制,需以剪接和補拍片段強行黏合,但這可以諒解,而且說故事者巧妙地利用補拍片段的機會,跳出了中環的框框,讓佔領走到不同地方,不同階層,就如導演在映後座談提到,佔領其實是遊牧民族般的事情。也許,亦如歌唱,隨時,隨地,離不開日常。

不過,不知導演是否認為,安排宜以獨白方式說社運的故事,就可彌補影像上的不足,但結果反而落得冗贅嘮叨,卻沒有令故事變得更流暢。

除了對社會運動和佔領行動的反思,說書人還貪心地觸及本土和香港精神甚麼的,似有太多故事要急著傾訴,如秉燭夜談的絮語,重點欠奉但誠懇;一片風景映入眼䁠,看官自行對號入座各取所需。

李彌與彥、敏與格言、敏與她的受訪者等副線,其實抽起了也不損故事結構完整,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故事正正想強調,這些人是重要的,但故事卻未有更強烈的筆觸,把他們與所謂社運和佔領,扣連在一起。

電影裡其中一段社運人士在佔領區圍圈討論的情節,有人(不知是周諾恆還是誰)提出了很重要的一點,說「我們」和「他們」有著不能被否認的距離。對於無奈說著「我們鬥不過政府」的母親,同於一車箱內的太初卻只有沉默;對於只懂溝女扑嘢發牢騷的好友彥,太初卻像在平衡時空說著另一種語言般,是另一種沉默。如果連身邊的人都感染不到,連結不到,我們還空談甚麼起義?

對於「普羅大眾」,如只想好好生存的新移民女孩、我們身邊的爸爸媽媽、每天擦身而過的老街坊,電影更關心的是如何聆聽他們,為他們賦權。至於有錢或手握權力的人,如中產階級、媒體(工作者),是否也有被啟蒙的可能性?如何可以擴闊連結的想像?否則也只是圍爐取暖。電影中神秘少女蝦米有意無意地做著這樣的事情,可惜這角色太不真實,反而更像我們心裡引領我們精神得以提升的精靈。

我不知道。如果本土就是資本主義,就是父權,就是盲目民粹無知,如果香港精神其實只是多狼狽也但求生存下去,那麼一切是否如我們所想值得我們追求?還是我們可以設法重新奪回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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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影影老罵她,阿爸抛棄你你還對他那麼好,你真沒用。影影還年輕,影影不明白;楚楚揚手撥了撥髮——影影不明白生之餿酸的氣味,隔宿酒一樣懨悶但並非不可忍受,也就忍受下來了,到後來甚至不覺得在忍受。」《無愛紀》黃碧雲。

2016年12月9日 星期五

 
攝: 何穎雅
相信這個世界很快就會找到合適的人取代我,甚至找到比我做得更好的人,正如六年前,沒有人能想像我,一個幾近社交恐懼、個陌生人在電話交談都感到吃力的人,可以做記者。想不到就這種混飯吃的日子霎眼就過了五年多。

記得入行那年,從零學起,經歷了最痛苦的一年零四個月,卻同時是成長得最快的時光;往後兩年漸見順利,可近一兩年,屢遇瓶頸,進退失據,甚為困擾,以致精神萎靡,疲態盡現。

本應十分貼近,但我愈來愈覺得工作中所接觸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像逐漸淡出,變成半透明,可有可無;也像味蕾失效,所有東西入口都味如嚼蠟。

我發現,其實我不知道我的初衷是甚麼。

電影《風景》裡面,雲對太初說:「你好似匿喺佢哋身後面好耐⋯⋯有冇諗過企出嚟好好面對自己?」 這,這正正是我近來常在想的問題。這幾年來,我一直躲在記者和知識份子的面具後面,躲在我的社運朋友身後面,卻從來沒有好好面對自己。由於每天有無數資訊迎來襲來,我得築起厚厚的牆隔絕以保護那敏感的心靈,並把自己縮到最細小,小到像茫茫嚴冬裡的種子。

亦師亦友的作家姐姐說:寫作遇瓶頸,往往因為人生處於瓶頸。(我們一起畫的曼陀羅,也是張口無聲,只得以耀眼的尖刺,保護內裡的所餘無幾細膩,生怕連僅有的都流失掉,還奢望能伺機重生。)

這幾年來,每天都追逐著城市裡最新的動態,看似走在最前,但內心的那個我卻一直停滯。偶爾,受到一些衝擊,我也會有種燃起了一團火的衝勁,和對工作的熱誠,但這火燒不長,往往冷卻得很快。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城裡大部分人口袋中的八達通咭,消耗永遠比增值快很多很多⋯⋯ 不,不,我是一張長期維持在負值的八達通。我常常都很羨慕排隊排我前面的老人,他們的八遠通咭好像永遠儲有用不完的好幾百元。

如果Virginia Woolf在《自己的房間》裡的「我」,因被打擾,而讓思想的小魚兒逃逸了,這幾年裡,每天都有警員嚴厲地驅趕著我,我想我已讓無數的魚苗無聲地溜走了⋯⋯別誤會,我不是說,不受任何干擾我就可以獲魚無數。我只是想,試著,尋找我的河邊,慢慢地,靜靜地垂釣我的思想之魚。

2016年初在台灣旅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抗拒回到香港工作。然後,Emma Watson宣布停工一年,休養學習,我發現原來人生可以這樣。原來可以這樣的!但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個人資本遠比不上Emma Watson,將來的生活保障也⋯⋯就是沒有保障,這讓我一度極度嗒喪。但朋友又越洋傳來溫柔的鼓勵:要相信自己能找到喜愛的工作/生活。也有行家朋友鼓勵:要多為自己想。

曾經想過重返校園,但思前想後,我知道若再多唸個碩士學位,只是基於外在原因,例如有更「正當」的理由離開,或者虛榮之類,我都不應該做,因為我深知我當下想要的東西,是「明己」非「明他」,需求諸內而非求諸外。

踟躕之時,我多次嚴苛地質問自己,現在的香港都甚麼時勢了?為甚麼你可以在這種關鍵的時刻,讓自己產生逃跑的念頭?竟還好意思把這些念頭實現出來?

黃碧雲(小說家)如此掏心挖肺地逼問:「如果我沉默,我就係當權者嘅共謀者?係咪咁容易呢?如果我張口無聲,係咪就係罪惡?如果我哋無辦法捍衛我哋作為自由精靈嘅自由,即使我哋得到最大嘅我哋以為嘅公民自由,咁於呢個精靈有咩益處呢?」況且,這個世界其實沒有一天不差勁,沒有一天不是處於「例外狀態」。

輾轉反側,我分裂成兩個我,共同寫滿一紙去留的理由。「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問題天天都多。

陶生(國璋)曾經寫道:「人生最豐富的,最生動的剎那,也許就在那猶豫徘徊的片刻,那是生命中懸而未決的時刻。這種猶豫不表示優柔寡斷,而是在體味人生的豐富性和多種可能性。」

這不是放棄,而是追求我更想要的生活。

(更新:2017年1月2日)


2015年8月16日 星期日

波娃





終於讀完《波娃戀人》,臨讀完那刻差點崩潰,對於西蒙波娃在感情上原來是個極平凡的女人,感到十分納悶;又狐疑這本書究竟還原了幾多當時的情景和西蒙波娃本人的性格。

當讀到西蒙波娃原來會為沙特戀上其他女人而妒火中燒,會為納爾遜的離開而狂哭48小時、為他變成「小女孩」,甚至當納爾遜邀請她到密西根湖一起渡假,她竟為此開始持之以恆地減肥,並在信中寫道:「喔!納爾遜,我會很溫柔,我會很乖,您等著瞧,我會清洗地板、煮每一餐,我會同時寫您的書和我的書,我會每晚做愛十次,白天也一樣,即使這可能能會使我有點累。」這種和期望之間的落差就足以令人近乎崩潰。

當初想讀這本書,除了因為西蒙波娃是女性主義的先鋒,更是知道她游走於多元關係之中,因此視她為楷模般,期望在書中看到她如何在多元關係中來去自如。當讀過她所寫的「原來女人是可以有選擇的;而選擇必須建立在深刻的自覺、足夠的勇氣、以及自信與努力之上。」妳怎能想象,她在戀愛中程現軟弱、妒嫉、怨懟、瘋狂的一面,而且在關係中的各方都痛不欲生,包括她和納爾遜(而書中並沒有詳述沙特的心理和情緒狀態)?

在台灣國家圖書館2013年出版的《第二性》翻譯序,以「自《第二性》之後,女人,你的名字是自由」為題,但這是真的嗎?也許,西蒙波娃的肉體和思想都自由,但情感呢?也許,肉體和思想的解放是社會學和性別政治的問題,而情感是哲學的問題,那存在主義究竟給她帶來了甚麼呢?為何她不能像沙特那麼cool?咦,又不對,但其實所謂的哲學,都是試圖解決人的存在、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但其實都是理性在運作,理性又如何解決情感的問題呢?

情慾可以自主,但情感能夠嗎?存在主義所講的絕對的自由,在情感上講得通嗎?

想起那時訪問何式凝,她提到讀理論書會愈讀愈空虛,因為論述從來都不能(不是不想或者沒有嘗試,而是根本不能)處理情感問題。想到那時讀《豪爽女人》,讀到出軌、外遇、性解放,也會躍躍欲試,然而個體的情感該放何處?

人非草木,如果有愛,為之瘋狂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能因為自己神化了一個人,就對她達不到我心目中的標準而失望。有朋友說我因(最少在情感的處理上)超越了自己崇拜欣賞的人,所以才會感到崩潰,但我知道現實並不是這樣。正正是因為自己衝破不了戀愛中的貪嗔癡,讀完此書後才會產生「怎麼原來連西蒙波娃也衝破不了!」的無力和悲傷情緒。也許,西蒙波娃真的不是不自由,正正是因為她選擇了自由,她才承擔起自己作為自由意識所要背負的存在焦慮。

就如叔本華談自由戀愛的激情,最終總注定悲劇收場。

西蒙波娃和納爾遜畢生雖互相撕扯,卻不能否認二人曾達靈慾合一境界。西蒙所承受的傷痛以外,納爾遜(還有沙特)是否真的愛她,對我(我們,讀者)十分重要,如果他對她的愛並不存在(尤其在後面那段日子),我們會為她感到不值;但或者對她本人而言,並不那麼重要,最少她至死也堅持戴著他所送的戒指,甚至要求那隻戒指陪葬。

2015年2月23日 星期一

悼C:「我們在完全不同的時空,同在。」



「走嗱?」


我記得很清楚,這是妳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用妳那清脆而不失童稚的聲線。兩年後,妳不給我們任何機會問妳一句「走嗱?」便頭也不回走離去了。

那夜才失戀不久的我把書搬到這個及後與我結下不解之緣的舖頭,而妳坐在舖頭門口的高凳上,倚著高桌在吐煙。妳很美,有種教我不敢直視的優雅氣質。及後我才發覺,不論是妳的聰明,還是美麗,對妳來說都可能是極大的負擔。


每天因工作需要而寫盡死亡的我今天才發現寫起來並非一堆數字一堆狀況一堆時地人,死亡寫起來原來眉會皺淚會流指尖會刺痛。記得不到兩年前,我才為相識不久的平水相逢的年輕朋友寫過悼文,想不到如今竟又再一次,更不情更不願地書寫。但除了寫除了畫,我尋找子到繼續與妳連繫的那扇門。死亡如此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逼近我們,在我們這個年紀,在妳這個雙十年華,會不會太早?會不會太殘酷?

占卜說妳在農曆新年就回來,想不到妳真的到大年初一才願意給我們找到。妳就像妳唇間吐出的輕煙,又像一陣幽香,消散在初春的淒風苦雨間。如今,我才椎心地體會到,何謂教我心醉,教我心碎。

我嗅到一陣幽香!  
在這斗室裡 / 供著好一枝菩提; 
是誰人 / 遺下這一份愛意, 
教菩提散發出如此醉人的幽香! 
菩提散發著如此醉人的幽香! 
妳細心輕折 / 菩提枝上的嫩綠! 
我輕輕玩味 / 菩提吐放的馥郁; 
教我心醉
教我心碎 / 是這陣幽香,那份愛意。 

《幽香》 呂克特 (Ich atmet' einen linden Duft by Friedrich Rückert)  關子尹譯

認識妳的人也許都知道,這個世界對敏銳的妳來說實在太沉重,也許妳每一下呼吸都痛。因此我們沒有人責怪妳,我們怎麼忍心?反而為妳捨得抛下我們去找妳想要的世界感到高興,笑著流淚。

只是,當想到往後無論遊行示威罷工佔領甚至外傭姐姐英文班,都不會再看到妳的身影;當想到再吃不到妳煮的炸金菇和春卷,我的心都會淌血。儘管艾未未未必記得妳,但我們以後每場抗爭都會有妳;儘管狹小的廚房裡再不能看見妳的瘦削身影,我們以後每次吃飯都如與妳同坐。

我們高興俗世的瑣碎再與妳無關。唯一的煩惱可能是,以後寫示威標語的人的字沒妳那麼好看。

妳對世界的愛和關懷,是那麼真誠和純粹,所以對世間苦痛才如此敏感。

也許妳是個任性的孩子。但我們都願意寵妳。妳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妳永遠看著我們。

妳像顧城海子和那刺在妳手臂上的詩人般,永遠地年輕,無限地自由了。

雅斯培說的,留下來的在生者將追求真正能夠跨越死亡的溝通方式,以跨過死亡的深淵,以令在生者不至被離棄,與逝者分享著彼此的存在。這或者就如妳曾經說過那樣:

「一字一字笨拙地緊隨你的腳步,走著你為自己開墾的思路。你問我為什麼非要讀你寫的不可。荒涼之中,荊棘處處,你折下的枯枝攙扶著我緩步細搖。和暖的光,從那不經意留下的門縫逸出,終於找著你的背影。那裡有時明媚,明光刺破張不開的眼睛。有時黝黑不見盡頭,我站在彼岸不見燈塔,仍然張望。在那裡我們不言不語,不見彼此,我們在完全不同的時空,同在。」(5 March 2012

人生最幸福的事情是甚麼?古希臘人說是「從未出生」。其次幸福的事,是「立即死亡」。也好,妳在我們之間,是最幸福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