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3日 星期一

拿坡里之旅2:那縐褶間的憂鬱

在Museo nazionale di Capodimonte(國立卡波迪蒙特博物館)斜對面、Via Miano上的小餐館,買了1.5歐的瑪格麗特薄餅和1歐的濃縮咖啡後,我回到Capodimonte外的公園,找塊有樹遮陰的草地蓆地而坐,享受我的午餐。薄餅已不溫熱,咖啡兩口已喝完,但我內心仍有種說不出的歡快——雖然被告知我最渴望參觀的Ottocento展館因維修已不開放。

一邊把吃不完的薄餅邊丟到不遠處的草地上餵鴿,一邊隨意畫牠們。牠們移動得很快,很難畫,有食物時就聚集,轉眼食物被搶光就散去,多現實的小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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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場Vincenzo Gemito(1852 - 1929)的特展要到下午3時15分才開放,還有3小時。由於是閒日,公園內蹓躂的人不多,只有零星的遊人或坐或躺在草地上休息,大家都在忙碌吧,就像剛才跟我同車,雖然語言不通但仍為我引路、像買完菜回家的裊娜少婦。

一個衣衫襤褸、感覺像是流浪者的老伯,(雖說衣衫襤褸,也比香港的「衣衫襤褸」光鮮)走近,用意大利語跟我不知說了些甚麼,我用肢體語言表示我聽不懂,他說了一會,見我聽不懂就轉身離,但不一會又折返繼續說,我還是聽不明白。見他把手放到嘴巴前比劃,我一度以為他想要吃的;又見他指著一地白鴿,又指著遠方,便猜他是否在告戒我此處不可以餵鴿呢?

結果還是溝通不能,老伯終訕訕離去。那時我心想,要不是當初上帝混亂了語言,我和這位平水相逢的老人也許能過上一個暢談甚歡的下午,但後來想深一層,要是人類真的沒有了語言的隔閡,我也許就不會有此趟旅程,不會長途跋涉來到歐洲看畫,因為地球的巴別塔早就建成,整個人類族群會活在同一個共同的平面上,沒有了歷史和文化的差異,也許,也許就沒有這麼一個空間供我閒晃。

差不多時間我便掏出當天上午用過的門票,回到那紅灰雙色的古舊建築物去。此前我對Gemito認識不多,步入展場後,我心中就不斷彈出「驚艷」二字。習畫多年,常以為自己已經畫得很好,但原來境界可以那麼高那麼闊!Gemito的速寫之精準,在彈指之間就找到重點,只須幾筆便達到讓人一看就知道所畫是甚麼的完整。以下面這個街童的速寫為例,此畫主題為「爸爸的外衣(La giacca paterna)」,用墨水筆和單色水彩,以很簡單的線和面,透過衣服的皺摺和破爛感覺,刻畫出這名扭坐在地上的男孩,那種衣不稱身; 還有他沒有穿鞋子的腳,用很簡單的線條就能交待雙腳的姿態,以及其呆滯而困惑的表情,這一切只流露了兩個字: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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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末的意大利,經歷了數十年的革命與戰爭,很多地方都百廢待興,即便後來統一全國,經濟急速發展,也存在著不同地區的貧富差距,而位處較南方的拿坡里,生活水平就不及米蘭、佛羅倫斯、羅馬等地。因此,不少十九世紀意大利南部寫實主義畫家,都會以基層平民或農民的日常生活入畫。

展覽有很多不同年齡和姿態人物速寫練習,有半躺、趴著、彎腰撿物、手掌平放的透視練習,有幼童、中年人、老人,籨室外的流浪漢到室內的淑女,主要以鋼筆墨水和單色水彩為工具,畫在普通的畫紙,或者信紙之上。

寫過生就會知道,要描繪這些複雜的表情、動作、姿勢,落筆時稍有差池,透視就不準確,畫出來後就會和實物差很遠,簡單說就是「畫得唔似」,因此我如入寶山般挑了部分難度較高的試著臨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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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mito的作品中也有很多以其妻子Anna為題材,其中「安娜的局部頭像(Frammento della testa di Anna)」最令人注足,完全被畫中Anna那空靈的眼神和飛揚的秀髮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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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幅讓我注足良久的人像寫生,是以下這幅用鋼筆畫的男人半身像,畫家用極細膩的線條排出男人臉部的陰影部分,精緻程度教我倒抽了幾口涼氣;而這些細線,則成功地把打在男人左邊臉上的光,和亂髮打在額角的陰影,柔和、自然地展現出來,當時我在心裡驚歎:心思要有多細密的男子,才能排出這樣的優雅的筆觸,並以這些線細組成一個看上去滿懷心事的男子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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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也展出了部分完成度高的雕塑,看到他其中一個Morelli的雕塑,忍不住畫了幅速寫。

Domenico Morelli是十九世紀意大利神級畫家,任教於拿不勒斯美術學院(The 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Napoli),Gemito和繪畫奇才Antonio Mancini都是他的高足。Gemito和同齡好友Mancini在進入拿不勒斯美術學院前的童年時期開始,已一起學習寫實主義雕刻。入讀美術學院後,一反學院規則,二人經常在擠滿人的拿坡里古老市中心尋找靈感,因此,Gemito的作品中有大量街童、露宿者等題材的雕塑和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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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世界上偉大的博物館之一,Capodimonte當然還有很多其他值得欣賞的藏品,當中不乏各種主題的巴洛克風格繪畫,也有威尼斯畫派的代表畫家Titian、Caravaggio及其追隨者等作品混雜其中,和讓人嘆為觀止的大型靜物畫。而不知為何、像有魔力般令我駐足良久的,有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畫家El Greco (Domenikos Theotokopoulos)的兩幅畫。這幅Portrait Of Giulio Clovio,我第一眼是被他的眼神和皺紋吸引,覺得甚麼神乎奇技才能把皺紋都畫得如此迷人,就開始在這幅畫前摹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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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讓人覺得精彩的,還有同樣出自El Greco手筆的Soflon,是他眾多劃火柴男孩題材畫作之中的其中一幅。特別之處當然是他選擇把男孩手中的燃點剎那的火柴作為整幅畫的光源,來達至那種明暗對比強烈的戲劇性效果,技巧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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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毛姆曾經這樣形容El Greco的畫:「⋯來自克里特島的葛雷柯則以他肉慾而悲劇的筆觸,將內在靈魂的奧秘呈現在世人眼前,宛如一件靜止的祭品。」《美麗新世界》和《眾妙之門》的作者赫胥黎則覺得,「El Greco所繪製的裙子和披風,透露了令人不安的內臟質感」,並把他與貝尼尼(Bernini)、柯西莫・圖拉(Cosimo Tura)和華托(Vatteau)一起談論,指「他們散發強烈憂鬱」,「畫家們那種受苛責與極度令人痛苦的感性,並不是紀錄下來的行動裡表現,也不是透過對手勢與臉孔的描繪來透露,而是藉他們的平紋縐絲裙、緞子披肩與緊身上衣的起伏與質地。在此不見一丁點平滑的表面,不見須臾的安定或自信,只見無數的小褶痕與縐紋所形成的絲之紛亂,加上無止盡的變換——這是在大師完美的把握下所創造出來的內在不安定——包括『一種色調變化成另一種色調』,『一種不確定的顏色變換成另一種顏色』。在生活中,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造形藝術中,謀事者是主題,成事者最終是藝術家的脾性,簡言之(至少在人像畫、歷史畫與風俗畫中)即是被雕刻或描繪出來的衣物。」(眾妙之門)

然後繼續深入博物館的另一端,看到美麗的大理石雕塑,本想即場畫速寫,但後來發現那展廳實在太悶熱,站幾分鐘已經悶出一身汗,差點窒息暈倒,所以便方棄了。儘管最熱時也有三十幾度,在意大利很多地方都沒有空調,包括最大最有名的博物館,只有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但大部分時間都是關著的,所以夏天去參觀,最好帶把扇子或小電風扇。還好我選了9月進入秋天的時份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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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的時候是2016年,但Gemito的展覽好像今天還有(但去前還請電郵查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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