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9日 星期二

雲翔(一):《永久居留》



「永久居留」的柏拉圖式「愛」與「死亡」

年前,看罷雲翔導演的《永久居留》,感到十分震撼。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其生澀得嚇人的拍攝手法;不是電影散亂不堪的場面調度;不是電影中「教育電視式」生硬得令人反胃的對白,而是該片隱約滲出的「柏拉圖式思維」色彩。這兒說的「柏拉圖式」,並不是指片中兩個男主角相戀不成,只有神交沒有性交的那種狹義的「柏拉圖式戀愛」,而是電影中嘗試從「愛情」和「死亡」兩方面闡述的那種價值觀和柏氏思想的吻合之處。


痛苦的愛情與追求

邁克曾經在其有關《斷背山》的評論中提過:「快樂的基佬向來不被普羅大眾歡迎,非要上刀山下油鍋受苦受難,最好自殺收場,才可以迎合憎人富貴厭人基的俗眼。」《永久居留》中兩個男主角的「戀愛」,場景縱使已經不是六十年代的美國西部,而是現代的香港,甚至同性婚姻合法的澳洲,但仍然註定愛得死去活來,眼淚往心裏流,有苦自己知,原因是踏中同性戀者永恆的咀咒──愛上直男。


本片講述青年才俊雲海Ivan(李家濠飾)愛上名草有主的直男林風Windson(洪智傑飾)。Windson視Ivan為至交,卻未能衝破性取向相異之藩籬而接受Ivan。二人就如此這般你追我逐。Ivan對Windson愛得義無反顧,縱使Windson不能給予回報,但自二人相識起Ivan一直在其身邊兩脇插刀,甚至更可以出錢出力代為照顧其家人。雖然二人不能成為情侶,但卻是無所不談,甚至可以肉帛相見的靈魂伴侶,就正如Ivan所說,二人「做盡很多情侶都可能做不來的事,卻做不了他們必然會做的事。」


Ivan總是「富足」,也可以去滿足Windson的不足(無論是物質上或心靈上);但他同時是「匱乏」,他空虛,他極度渴求Windson的愛情和肉體。
蘇格拉底在其《對話錄》〈會飲篇〉(Symposium) [http://classics.mit.edu/Plato/symposium.html] 中主要討論到甚麼是「愛」(Eros)。在饗宴之中,年輕人們輪流提出自己心目中的「愛」是甚麼;最後,蘇格拉底作出總結,並述說他聽過最接近他心目中的那種「愛」的相關故事:

根據女祭司Diotima的闡述,「愛」 (或愛樂斯,Eros)其實為豐足(Poros)與貧乏(Penia)之子。在愛美神(Aphodite)誔生的慶典上,貧乏的Penia來到派對中乞求,在宙斯的花園中遇上喝醉了花蜜的豐足之神Poros,Penia睡在Poros身旁並令自己懷上Poros的孩子,那便是「愛」(Love/Eros)。由於「愛」在愛美神的誔生日受孕,因此祂注定永遠追隨愛美神並侍奉之。亦由於「愛」同時有着他父母二者之特質,因此他既不是神也不是人,是朽亦是不朽,是無知亦是智慧;祂像母親一樣匱乏、貧窮、非美非善,卻因為父親的關係,祂對美和善並非無知,更懂得得積極、強烈、勇敢地去渴望和追求真善美。


因此,最高的愛就是要追求美、善、永恆不朽。可是如何追求呢? 柏拉圖告訴我們,首要的是,愛上年輕美麗的軀體。「進一步,他將認為靈魂之美比身體之美更有價值,以致一個人形體平凡而靈魂美麗,也可以讓人滿意。他會愛慕與珍惜這樣的人……」[傅,頁129] 當一個人愛上所有美麗的身體之後,他就得慢慢發現美麗的靈魂原來更值得愛,然後他就會追求美好的靈魂──縱使那人沒有美好的軀體。最後,他會繼而追求美好的知識、美好的道德、美好的學問等,從而到達美的最高境界:美的理型(Idea of Beauty)。在這個過程中,愛(Eros)就作為追求最高境界的階梯,把追求的目標由殊別的個體對象逐步提升至完美的整體!


值得一提的是,絕大部份的異性戀關係都被柏拉圖否定,主要原因是男女在一起很多時都會落入肉體性質的關係中,靈魂的理性受慾望操縱而不知追求真理;相反,當時的人一般認為只有男性才有這種智慧去從欣賞身體的美昇華至欣賞靈魂知性的美,因此男男同性戀關係才是柏氏心目中的理想關係。(當然如果男男同性關係只在乎肉體而非靈性的話,也不是柏氏心目中的完美關係。這也就蘇格拉底在《會飲篇》中拒絕他的愛人Alcibiades的主要原因。)


電影中段有一幕,Ivan和Windson在日本工幹兼旅遊,二人從下着雨的一端,走進隧道,然後在隧道中停了下來,一同回望,再一同邁步走向漫山櫻海的另一端。這一幕意境優美,暗喻二人結伴步向美的最高境界,同時亦象徵二人攜手死亡,及死後美好的世界……


人是向死的存在?

與其說這是「同志電影」,倒不如說這是部涉及同志題材的關於死亡的電影,「死亡」比「同性戀」更適合作為本片的主題。據導演所講,《永久居留》乃屬於其「極限三部曲」之首部,想說的大概是關於「死亡」(或即生命的極限)。

如果覺得電影中對男性裸體的描寫十分露骨,那麼相對來說,片中對死亡的形象的描寫更是露骨(甚至過於露骨)。

Ivan孤獨,共非單純因為他得到Windson的愛情,是由於他從小到大都曝露於對死亡的恐懼之下。從小被預言活不過三十歲,令他對「死亡」這個課題十分敏感,除了自己的生命,他亦感到身邊的人其生命之不確定生。即使是最親密的家人(就像最愛惜Ivan的老祖母),最要好的朋友,所有關係和回憶,都會隨著每個人必經的死亡而煙消雲散。正如在祖母去世後,平時堅強的Ivan終於崩潰了,Windson安慰他一句最普通的「人死不能復生」,但Ivan卻冷冷的回應:「節哀順變?就是『人死不能復生』才傷感。這也算是安慰嗎?」 可見,無論你是哪種人──事業有成?庸碌一生?貧窮?富貴?──通通都逃不過死亡這結局;這種無助感,才最可怕。正如戲中的Ivan在努力成為青輕有為的I.T.業才俊後,「我不怕寂寞,不怕黑。甚麼都不怕,是最好的感覺。但是,我可不可以不怕死?」輕描淡寫卻一語道出人生中的最沉重。每人都要死──無論你是甚麼人──而且人人都只能「死自己的死」,不能代替他人死,也當然不能找人代替你死。這也是片末Josh掛起那幅「Nobody Will Be Alone」牌扁的意思。


陶國章教授在其《哲學的陌生感》一書中提到,「死亡的恐懼,就是不知死後何往。此種不知何往的意象,表現為孤獨感,表現為不能着力的落差感」[陶,頁193];死亡和愛情相似的地方,就是這種永劫回歸式的痛苦──孿男愛上直男好友,那種愛情的落差,似有還無,幻得幻失,如同所有人必須面對死亡的那種無奈。「表面上,是愛情的失落,背後更深沉的,是人如何與世界道別。死亡的孤獨感,根源在於人必須獨自上路,與一切相伴的親友分隔」[陶,頁227]。


大部分人都希望可以不用死,每個人都想在這世界中「永久居留」。電影中各人均對死亡及死後世界有其一套看法,有人在宗教中尋找出路;有人藉着生兒育女把轉生之欲望轉移;有人寄望科技可助延續生命;有人卻選擇提早結束生命……


柏拉圖相信靈魂不死,其論證則不在此詳述。柏氏認為靈魂都追求美、永恆、真理,身體卻是靈魂的牢獄,「死亡是靈魂由身體分開,哲學家的靈魂就是為了追求解脫」[傅,頁95]。靈魂在軀殼中接受鍛鍊,藉着「愛」學習追求美好、永恆的事物,死後才能接觸到真正的美和善,達到不朽。


綜觀影片可以看出,導演亦有意把這種寄望投射到人死後的世界,只是表達手法略嫌通俗低等,只是交待男主角死後將會和最重視的親人「團聚」云云……

當然,本文目的主要在於借題發揮,雲翔編劇導演的功架過份流於表面,縱然有好意念在鏡頭的表達方面卻往往點到即止,是為眼高手低;講到導演致力想表達的「愛」和「死亡」的密切關係,看來更是心有餘而力則不足矣。(有關雲翔導演技巧之不足,請在〈雲翔(二)〉待續) 單就意念和誠意來看(即暫時忽略拍攝技巧和動機),如果要說雲翔是香港電影工業的一股清泉,那未免言過於實;但若說他為香港電影帶來了衝擊和新鮮的元素,也可勉強稱得上的。


*參考書目* 1. Plato, “Symposim” in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with intro. By John M. Copper, Indianapolis /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2. 傅偉勲、韋政通主編,傅佩榮編著,《柏拉圖》(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8) 3. 陶國章,《哲學的陌生感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香港:匯智出版,2007)
4. 邁克,《同場加映》(香港 : 牛津大學出版社,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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